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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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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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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

陈明的双腿发软,终点线离他还有一百米。他落在其他四个同学的后面,每节体育课测试都没有例外。陈明不觉得他用尽了全力,冲刺的跑者是心无旁骛的,他的奇思异想却老是在这个时候蹦出来,钻进他疲乏的肌肉和松散的筋骨里为非作歹。只要他能克制住不开小差,他就可以稍微缩短和同学们的距离,突破身体的阈限,变得更快以便在体育中考里获得更高的分数。可惜的是,磨练心性在今天是达不到预期的。陈明心想,他昨晚熬了一夜,再怎样专心致志地抬高双腿,他也比不过精力充沛时的自己。

陈明是被迫吃下了熬夜的苦果,他的舍友们喜欢在熄灯后聊天,一旦被宿管抓住,免不了要在走廊里蹲上一些时候才能再回到床上。没人爱打小报告,大家是一齐受罚,所以他也就抱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念头,和他的七个舍友蹲成一排,洗耳恭听那些烂掉牙的居高临下的教诲。陈明不爱讲话,在这类司空见惯的夜里,他蹲着抬头仰望晾晒在走廊里的校衣裤,看着它们随风晃动,希望自己能进入梦乡。

陈明跑过终点线,他用余力听清了老师给他的报时,不进不退和往常一样。他叉着腰控制呼吸,来回走动一小段路给身体适应的时间,等到差不多了他就径直坐在草坪上。下一组的五名同学已经在跑道上就绪了,陈明漠不关心,他在想今天的日记要写些什么。陈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他通常在宿舍写日记,因为他一天当中要是有闲工夫的话,绝不可能是在教室,而他除了教室和宿舍,还能去哪呢?

在宿舍写日记是一项举步维艰的工作,七个人有七双眼睛,七双眼睛下面有七张嘴。陈明反感别人了解和议论他的日记,他一般会在被窝里把当天的日记写完。日记中满是他的心曲,他合上日记时会虔诚地闭上眼睛,憧憬着他在日记里许下的愿望实现的那一天。陈明的愿望十分简单,他是一名初中生,等他升上高中时,他希望宿舍人能少一些,空间能大一些;他不必每天早上挤着用洗手台和厕所,也不必每天晚上排着号到浴室洗澡,还得催促舍友洗快点,生怕赶不上晚自习挨老师的骂;他可以不用蹲在半夜的走廊里,他能拥有更好的睡眠;而最关键的是,他能在写日记时变得更从容一点。

陈明一天天想着,一天天长大起来。他越来越高,喉结也越来越明显,在窘迫的洗澡时间里他发现了身体尴尬的变化。他的两百米不再垫底,他跑得很快,跳远也不在话下。体育中考他如愿得了满分,而他文化科的成绩也可圈可点,他考上了一所在区里小有名气的公立高中,开启了他的高中住宿生涯。

从搬进高中宿舍的那一天起,陈明的愿望失败了一部分,实现了一部分。实现的部分不是陈明以为的水到渠成,而是一种另辟蹊径的方式,他想要一颗桃子,却在一株梨树上找到了。高中宿舍比初中还要多两个人,空间更加狭窄,但陈明的时间变多了。没人在早上和他争抢洗漱的位置和厕所的使用权,因为他醒来时宿舍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之所以会醒过来,全靠了宿管敲击床沿的大手和招呼他起床的话语。一来二去,他和宿管混成了老熟人。至于洗澡的问题,他巴不得最后一个洗澡,这样他想洗多久就洗多久。他走回教室的路让哪个老师都抓不到他,又何谈晚自习迟到的处分。自由宽松的校风下,陈明每天晚上都睡得很香。

被窝不再是陈明日记的监护人,舍友给他的友谊与尊重,让他能无拘无束地打开日记本,写下他自己的故事。他的日记里失去了博求愿望的祭坛,成了一本欢乐的纪实录。和这一帮人住在同一间宿舍,有什么是陈明预料得到的。昨天他们可能举办着象棋锦标赛,今天就可能打上了迷你篮球,明天可能踢起毽子,后天则可能开上演唱会。最疯狂的一次,他们带来了啤酒,十个人围成一圈,对着台灯一轮一轮地边打牌边喝酒。那天晚上,陈明难得没有写日记,他喝醉了,一沾枕头便睡着了。第二天他反应过来,要写点什么的时候,他改了主意,决定在这个特别的日期后留下一片空白。日后的这片空白,在他翻阅过去时,无数次地令他回忆起那九张年轻的面孔,那一份断片的失落。

高考的第二天夜里,他们在宿舍复习实在是闷得慌。三年的努力只为了这三天,谁也无法静下心来,他们干脆抛下书本,到操场散步去了。陈明肯定当时操场只有他们十个人,因为下一刻他们就肆无忌惮地跳起舞来,他们挽住彼此的胳臂,像士兵队列一样踏步前进。陈明看着左右纵情欢笑的九人,止不住地开心。他突然有一种感觉,觉得他的宿舍好大,大得出奇,有天界那么高,有地界那么广。任他们怎么走,宿舍也没有一个尽头。

陈明收拾行李离开时,他们目送他走了很远,当他踏出校门口,三个月的飞逝又把他送进了他的大学里。他生病因而推迟了报道的日期,等到他领了宿舍钥匙,把行李推进宿舍门时,他的五位大学舍友都心照不宣地为他准备了一份沉默的大礼。没有人和陈明说一句话,仿佛门没有打开过,也没有人从这扇门里走进来。宿舍弥漫着一种默契,陈明不消片刻就领悟了这种默契,他需要做的无非和他们一样,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床位上,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

陈明一如既往地写日记,只不过内容大多是些可有可无的日常,他草率了事的次数很多。一天晚上,他在凌晨的两点钟被吵醒,对面的舍友在亮着桌灯打游戏,一直不停地咳嗽。陈明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在四点钟又被吵醒了。这几天他舍友的咳嗽折磨得他神经衰弱,而他现在是怎样也睡不着了。一个人如何能从晚上的八点钟咳到凌晨的四点钟,且天天如此,陈明气愤极了。他下了床,带上他的日记本和笔,来到二楼全天开放的自习室里。凌晨四点钟的自习室灯火通明,阒无一人,他拣个座位坐下,想把他多日来的怒火统统宣泄在日记本里。

提起笔,他忽然冷静了下来,他有点乏力,似乎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他开始回过头来看以往的日记都写了些什么,这一下惊呆了他,他发现他的日记和宿舍总是脱不了干系。从他六岁进入小学有童年记忆的那一天起,他就要在初中宿舍里花去三年,在高中宿舍里花去三年,在大学宿舍里花去四年。他生命的大多数时光都在宿舍里度过,要是毕业工作后他住在员工宿舍,这一段时光将会更加漫长,漫长到他死亡。

陈明合上日记,他下到一楼的售货机前,买了一罐咖啡和一根鸡肉肠。他走到宿舍楼外,把鸡肉肠喂给了一只饥肠辘辘的流浪猫。接着,他拉下咖啡的拉环,对着发白的天色,将咖啡一饮而尽。当天,他一共喝了五罐这样的咖啡。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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