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大巴上钻出来,一抬头,“绍兴欢迎您”五个大字便进入我的视阈。字是贴在车站小屋山头墙上的,建筑本身就很有年代感,这紧贴在小屋山头上的字迹,更是烙着深深的年代印记,匆匆一暼,竟有一种青葱岁月的亲切感。
酒店与先生故里离得不远。次日中午抽了个空,冒雨走进先生故里。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从空中斜斜地飘下来,似针,如织,扎在青石地板上、青瓦房顶上,似刚却柔,飘在空中时,还像一支支绣花针,直挺挺地往下扎,一接近地板或房顶,就柔软得几乎看不到它碰撞在地板瓦楞之上溅起的水花。我感到了它那非同寻常的力量转化,飘在风里时强硬、尖锐,亲近大地的瞬间,竟又如此柔软、如此深情,现在,它正悠然款款地敲打着我的脑袋、发肤、面颊、衣衫乃至整个身躯。
几位游客模样的人,身着轻薄雨衣,冒着雨,在先生故里大门前拍照。院墙左上方贴着几个黑色大字:鲁迅故里。一整幅的灰底水墨画,主体画面是经典的江南水乡,先生的高大形象印在墙面右侧。灰底水墨画背景下,米黄色雨衣很抢眼,也很和谐,甚至陡增了几分生气与灵动。这是一种诗与哲学融合的色调。冒着小雨,踩着青石板路悠然漫踱,我才发现,同是江南,同在雨中,同样撑着伞,独自漫步于烟雨陌巷,却全然不是戴望舒笔下那个雨巷的感觉。这就对了,先生故里,倘若感受到的也是《雨巷》的感觉,反而不对。
走进去,有一个指引的牌子,指引向百草园的。牌子下方那一小堆还来不及清理的建筑垃圾止住了我的脚步。罢了,进去,也该还是个工地,百草园以及先生笔下的景象与童趣,定然被吞噬得了无意趣了吧。
三味书屋的样子还在。一位美女导游正在向她的客人讲解先生当年的座位云云,不时用激光笔指指点点。那个位于房间旮旯里的座位,让我联想到了那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意趣。看热播电视剧《楼外楼》时,那个重温先生吟诵这诗句的场景给过我极深的印象。另一间稍微宽敞的课室里,是示旧如旧的课桌椅,每一张桌子都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沓蓝色长衫,每一沓长衫上搁着一顶新崭崭的书生帽。衣貌颜色夺目,屋子正前方墙壁上挂着一块略显陈旧的“三味书屋”牌匾,两侧墙壁上挂着一些彩色画,非国画,亦非油画,什么画?我对画没什么研究,说不好。屋里灰褐色柱子上挂着几块智能电子屏,屏显是底色蓝得炫目的动漫画面。历史与现实的反差,新与旧、雅与俗、美与丑的冲突,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博弈,就这么在这有限的空间里淋漓尽致地裸露着。
三味书屋的后园是两棵树。我并不打算深究这一棵是不是枣树以及另一棵是不是枣树。尽管看上去两棵树都不是很年轻的模样,但至少从树体高矮大小上可以判定,它们都不是先生笔下那两棵树。除非树种本身就是长不大的秀珍品种,要不,凭着江南水乡的肥沃土壤与温润气候,定然不会在百来年的时光里只生长成这般玲珑的两棵。
乌蓬船是先生作品中给我印象极深的意象。但在这之前,我很少把它们与三味书屋联系在一起。到了先生故里才发现,只要走近三味书屋,就得经过一条水渠似的小河,两岸低矮的江南小楼又恰到好处地把这小河变成了一湾水巷。乌蓬船便是这水巷的代步工具了。看得出来,作为一种代步工具,乌蓬船更直接的作用也不在于代步,却在于满足异地游客对江南水乡的某些文艺性体验。典型的江南水乡村落,小桥流水人家布局,已为游人提供了十分便利的通行路径。几只乌蓬船泊在水巷,悠闲而规矩地一字排着。游客不多,船夫散漫自得地猫在船头,分明无所事事,却并不过份热情地去招揽客人,一副姜太公钓鱼的姿态。这让我想起了一首网红诗里的句子“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里/不舍不弃,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 相爱/寂静 欢喜。”
走过,便能感觉得到,先生故里是个文化载体。百草园、乌蓬船和三味书屋,先生卧室、咸亨酒店、孔乙己以及孔乙己与儿童分享茴香豆的情景,都是先生文化的生动符号。比这些符号更生动的,是你能真切感受得到一座城市的脉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化不断碰撞着的脉动,一种不经意的、漫然洇然的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