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郭宪伟
一
那年清明节,一伟随妻子从四川回到她阔别多年的河北老家寻根祭祖。
老家在赞皇县河东村,该村坐落在太行山中段的山麓之下,背靠巍峨的太行山,俯瞰着广袤的华北大平原。抗战时这里既是日寇的占领区,亦是八路军的游击区,是一个犬牙交错战事不断的地方。村里人以曹姓居多。一伟妻子的父亲和二叔属曹氏家族的人,他们都是在抗战最艰难的时候参加八路军的,终老后,遗骸都埋在太行山脚下曹氏祖茔里。
这次回来,除了寻根祭祖外,一伟还有一个任务,寻访旧事。他知道村里藏着很多抗战故事,其中有他最想听的“锄奸”故事。村里的老人们总说,三叔是那段历史的活化石,尽管抗战时他年仅十多岁,但他经历了那个时代,是河东村抗日斗争的亲历者和见证者。
这天,从祖茔祭扫回来,一家人坐在院坝里拉家常。无边的春意自太行山麓随风漫溢下来,在村子的树梢与花枝间喧闹,温暖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槐树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三叔已经80多岁了,他是老家至今尚存的叔父,记忆深处有很多当年抗战时的往事。当时他坐在老藤椅上,吧嗒着旱烟,烟锅里火星明明灭灭,仿佛陷入了往昔的回忆。
“三叔,您给我讲讲,当年咱们村是咋把那汉奸翻译官给除掉的?”一伟凑过去,帮他装满一锅烟,划火柴点燃。
三叔深吸一口旱烟,缓缓吐出一团白雾,烟雾缭绕间,他那浑浊的双眼骤然亮起,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烽火连天的岁月。“唉,那都是七十年前的事了……”他缓缓开口,声音苍老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会儿,小鬼子占了咱们这疙瘩,在镇上修了炮楼,一个中队的鬼子和一个大队的伪军进驻据点,就像一群恶狼,天天盯着咱们河东村和周边十里八乡的村子。”
三叔口中的“镇上”,就是如今的院头镇,离河东村不过五六里地,是进出太行山的必经之地。那年夏天,日军的铁蹄踏碎了太行山区的宁静,院头镇一夜之间就变了天。炮楼上黑洞洞的射击孔龇牙咧嘴对着各个村庄,日伪军的“扫荡”成了家常便饭。粮食被抢,牲畜被牵,稍有反抗便遭枪杀,战争的残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当时八路军在太行山建立了根据地,常常在赞皇县活动,老百姓称其为“老八团”,把他们当成抗战的主心骨。1942年,鬼子发动“五一”大扫荡,老八团为避其锋芒,转移至太行山,鬼子因此在这一带愈发嚣张,肆无忌惮地屠杀抗日军民。
“最可恨的,还不是那些鬼子和伪军。”三叔的声音陡然拔高,恨意刻骨。
一伟诧异了:“不是鬼子,那是谁?”
“最可恨的是汉奸!”三叔咬牙切齿地说:“鬼子怎么说也是外国人,语言不通,两眼一抹黑呀。汉奸是本地人,啥都知道。鬼子就靠汉奸来对付中国人呀。院头镇这一带最大的汉奸就是咱村地主家的二小子,叫赵金贵。他爹叫赵亦焉,人称焉老财,在村里有两百多亩地,五六个长工,还在镇上开着一家油坊,富得流油。赵金贵早年在保定日本学堂读了两年书,学了几句日语,在村里趾高气扬。鬼子一来,他立马摇着尾巴投靠了过去,当了翻译官。”
三叔说,这个赵金贵,人长得白白净净,戴个金丝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是烂透了的葡萄,满肚子坏水。他对镇上十里八乡的情况了如指掌,谁家是安分守己的农民,谁家和八路军、地下党有往来,他心里门儿清。每次日伪军扫荡,他都像条哈巴狗般跟在鬼子中队长斋藤身后,指手画脚,将抗日志士和无辜百姓一一指认出来,任由鬼子杀害。
那年夏天,赞皇县共产党的县委书记,为了躲避鬼子的大扫荡,带着几个同志悄悄转移到咱们村附近的山洞里隐蔽。村里人嘴严,没走漏半点风声。没想到还是给赵金贵嗅到风声,半夜里鬼子就把村子给包围了。天亮时,鬼子把所有人集中在打麦场上,要村民交出八路,不然就要杀人烧房。恰好那天夜里肖书记在村里召开秘密会议,部署如何反“扫荡”,一下子被鬼子包了圆。本来乡亲们把肖书记遮挡在人群里,不让鬼子靠近他,没料想赵金贵一眼就给认了出来。那狗东西哈哈一声大叫“太君,就是他!八路的大官。”就把肖书记给出卖了!
鬼子一拥而上,抓走肖书记,严刑拷打,逼问八路军和地下党的下落。肖书记铁骨铮铮,宁死不屈,最后被鬼子残忍地杀害在镇外的河滩上。消息传到河东村,几个民兵半夜里悄悄地把肖书记尸体背了回来。
“肖书记一身血肉模糊,脖子还没完全砍断,一边的肉皮还连着,是你们奶奶用线一针一针缝上的,民兵们连夜把他埋在山脚下滴水洞旁。”说到这里,悲怆之情溢于三叔脸庞。
肖书记的死,让全村人都哭了。他不仅是县委的领头人,更是乡亲们抗战的主心骨。赵金贵害死了他,这笔血债,全村男女老少都记在了心里。“不杀赵金贵,难解心头恨!不除此汉奸,院头镇永无宁日!”村里的气氛,犹如一堆干柴,只待一个火星便可燎原。
二
很快,这个火星就来了。上级党组织给村里下达了一个秘密任务:立即成立抗日锄奸队,除掉赵金贵。
河东村秘密党小组组长老曹头接到指示后,迅速组建了一个锄奸队,成员都是村里最可靠、最勇敢的年轻人。三叔当时只有12岁,太小,没能加入锄奸队,老曹头安排他当联络员,暗中望风传递消息。
是夜,锄奸队在村西头土地庙里开秘密会,商量如何除掉赵金贵。昏暗的油灯下,几双眼睛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即刻行动。锄奸队长由民兵曹铁锁担任,他三十出头,身强力壮。队员是两个年轻人,一个叫土蛋,机灵过人,身手矫健,另一个叫墩子,沉默寡言,有一股子憨力气。
除掉一个汉奸不是小事,得缜密筹划,谨慎行事,稍有疏忽则会酿成大难。
“杀赵金贵,难就难在他总是跟在鬼子身边,走哪都有伪军护着,而且他也带着枪,警惕性很高。”老曹头眉头紧锁,“硬拼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谋划了多种方案:打黑枪、暗杀、下毒……都觉得把握性不大。他们清楚,必须果断行事,一次成功,否则除奸不成,会给村子带来灭顶之灾。最佳策略是将他单独引诱出来,趁其不备将其解决。但如何才能将他引至一个相对孤立且隐秘的环境中动手呢?
这时,老曹头突然想到了义老叔:“找他想办法!”
义老叔叫曹守义,是村里的乡贤,上过私塾,早年在正定教书,“七七事变”后鬼子占了保定,见世道太乱,便回乡务农为生了。他为人正直,德高望重,很受村里人拥戴。鬼子来后,为强化统治,要求各村成立“维持会”,为鬼子服务。哪晓得村里人谁也不愿意当这个汉奸傀儡,赵金贵便向鬼子献计,让鬼子逼迫义老叔出来当维持会长。老曹头与义老叔是本家,深知他深明大义。请示上级后,专门约义老叔秘密商议,让义老叔出任维持会长,明里应付鬼子,暗地里利用这个身份,给八路军和地下党传递情报,保护村里的百姓。
“那时乡亲们管这种人叫‘白皮红心’。”三叔对一伟解释说。
“义老叔要是肯帮忙,这事就好办多了!”土蛋兴奋地说。
老曹头点了点头:“我这就去找他合计合计。记住,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当天夜里,老曹头来到义老叔家,将此事悄悄告知了他。听完后,义老叔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决然:“这个畜生,害死了肖书记,手上沾满了乡亲们的血,是个头上长疮,脚下流脓坏到底的人,早就该除掉了!为了抗日,为了给肖书记报仇,也为了咱们河东村,这个忙,我帮!”
“怎么帮呢?”老曹头问。
义老叔沉思片刻说:“赵金贵虽然投靠了鬼子,但骨子里还是个好色贪杯的货色。他以前就对村里几个年轻媳妇不怀好意,只是那时候他爹还管着他,不敢太放肆。现在他当了翻译官,他爹又住镇上了,无法无天,到处欺男霸女。前几天还托人带信给我说,要娶我侄女曹二花。”说到这里,义老叔眼睛一亮,“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附着老曹头的头悄悄耳语一番,老曹头听完,把这主意在肚里反复转了几圈,一拍桌子:“好,就这么办。我们分头准备。”
第二天一早,义老叔亲自赶着牛车,搭上几袋面粉去了镇里炮楼。斋滕见到白面,立即对义老叔竖起拇指:“哟西哟西,曹会长大大的良民!”赵金贵在旁边也附和着:“太君,我推荐的人不错吧?”紧接着低声问义老叔:“曹二花回来了没有?”义老叔笑笑,没回话,使了个眼色,赶着车出了炮楼。
赵金贵一见,也跟着牛车走出炮楼,追上义老叔:“呃呃,你这老东西,是啥意思嘛,她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嘛。”
义老叔回头看见离炮楼远了,便停下车转头对赵金贵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瞧你那猴急样儿,在炮楼里说这事,就不怕皇军怪你强占民女?”
“皇军才不管这事呢。再说,我是真想娶二花,咋是强占呢?”
“皇军虽然不管你娶哪个,但是,二花长得那么漂亮,又有文化,如果斋滕队长看上了,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呀?还是个翻译官,咋不晓得藏着掖着点,非要在炮楼里咋呼这事呢?”义老叔提醒他道。
赵金贵眨着小眼似乎醒悟过来,想起半月前,斋滕把镇上钱庄老板的姨太太弄到炮楼,用枪逼着把人给睡了的事,倒吸一口冷气:“哎哟,看我这猪脑子。对对,义叔想得周到。”又着急问道,“二花到底答应了没有?”
义老叔见他真是急了,便慢悠悠地说:“二花爹妈倒是没意见,至于二花嘛,听到这事后,既没有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
赵金贵脸上露出又失望又希望的神情,半晌,摸摸腰上的枪,恶狠狠地说:“愿意就不说,不愿意的话,可别怪我他娘的……”
义老叔故意虎起脸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咋的,未必你还想来硬的?再说,人家又没说不愿意,你急个屁呀。”缓了缓又说,“这样吧,明天二花要从县中学回来。晚上,你到村里来,我备好酒菜,把二花叫到家里,你当面跟她说,看她怎么回你。俺就不信,你现在混得这么好,皇军都听你的,成天吃香喝辣,要啥有啥,她二花再漂亮也是个村姑,家里穷,还能不赶着往上凑?到时候,义叔也给你搭搭话,我是他大伯,他能不听俺的?保你心想事成。”
赵金贵道:“那太好了。一言为定,明晚我来。”亮晶晶的金丝眼镜下闪出喜滋滋地光亮。
“你一个人来就行了,别把那些跟班保镖的二狗子带上,枪啊刀啊的吓着人家姑娘了。”
“好好,就我一个人来。义叔,说定了哈!”随手故意拍了拍枪套。赵金贵心想,去就去,义老叔不过是皇军委派的维持会长,砧板上的鱼肉,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他敢对我起歪心,老子让皇军灭了他。
三
义老叔回到村里,悄悄给老曹头作了汇报,锄奸队听了既紧张又兴奋,立刻进行了周密部署。老曹头负责指挥,铁锁、墩子和土蛋负责潜伏在义老叔家东厢房里,三叔人小,就在村口放哨,一旦发现赵金贵出现就发信号。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傍晚,月亮慢慢从平原上升起,挂在天边,映出太行山嵯峨的轮廓。
黄昏时分,三叔远远瞧见赵金贵,立刻一阵风似的跑回来,喊道:“来了来了。”众人一听,立即分头准备。不一会儿,赵金贵穿着一身笔挺的伪军军官服,戴着金丝眼镜,挎着一把王八盒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义老叔家。两个伪军跟在他身后,也是满脸倨傲的样子。
赵金贵一进院子就扯着嗓子喊:“人呢?人呢?”义老叔听到声音,连忙迎出来:“来了来了。”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压低声音抱怨道:“不是让你一个人来吗,咋还带了两个二狗子呢?”
赵金贵大大咧咧地一挥手:“不碍事,不碍事,让他们在院子外柴房里待着,我们在里屋喝酒,不让二花看见他们。”随即盯了义老叔一眼,“不是俺不给你面子,这年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义老叔一看,心里直打鼓:“妈的,一个变三个,整成夹生饭了,吃还是不吃?”脑子飞快转动,要想和锄奸队商量已经来不及了,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赶紧叫出土蛋,把两个伪军带到院外柴房里,端酒上菜,陪着他们。“务必把这两个家伙灌醉。”义老叔悄悄暗示道。“放心!”土蛋眨眨眼点了点头。
安顿好伪军后,义老叔转身把赵金贵带到里屋,桌上已摆满酒菜,
“赵翻译官,里边请。今年新酿的酒,我特意给您留着呢!”
东厢房里,一张小方桌,几盘卤菜,一壶酒。赵金贵大咧咧地坐下,抄起筷子就要夹菜,抬头嚷道:“二花呢?咋没见着人?”
义老叔忙不迭地赔笑:“二花下午刚从城里回来,正陪她娘唠嗑呢。您先喝着,我让你婶子去喊她,一会儿就到。”然后陪在一旁,频频劝酒。“得嘞,咱先喝着,等着。”赵金贵端起杯子,仰头灌下,抓起卤猪蹄就啃,七八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开始吹嘘自己如何受到斋滕队长器重,又如何精明能干,几时又帮皇军抓了哪些八路……天花乱坠地吹着吃着,突然又抬起醉眼问:“二花呢,咋还没到?”
“就来了,就来了,姑娘嘛,要见新姑爷总要打扮一番,莫着急,接着喝接着喝。”
义老叔一边应付,一边瞅机会,见赵金贵已有七八分醉意,便堆着笑脸说:“赵翻译官真是年轻有为啊!这手枪,看着就气派,俺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物件呢,能不能让俺摸摸?”
赵金贵得意地笑了,带着几分炫耀,把王八盒子掏了出来,放在桌上:“嘿嘿,这可是正宗的东洋货,厉害着呢。你个老东西,小心走火!”
“是是是,”义老叔故作紧张地拿起枪,掂量了一下,“哎哟,真沉!”随即担心地说,“二花就要来了,见到这东西,保准吓得不行,依我看,你想要娶二花,还是先把这枪藏起来,别吓着姑娘。”
赵金贵脸一沉,醉意瞬间散了:“这不行,枪是老子的命根子,女人可以不要,命不能不要。拿过来。”伸手要拿枪。
义老叔见赵金贵警惕性很高,这招行不通,再拖下去会露馅,要坏事的。当机立断,一咬牙,猛地拉开旁边的窗户,顺手将手枪用力扔了出去!“哐当”一声,王八盒子掉进了隔壁的牛圈里,落在一堆干草上。
赵金贵酒意顿时醒了大半,猛地一拍桌子:“你他妈的想干啥?”
就在这时,义老叔猛地将桌子朝赵金贵身上一掀,桌上的杯盘碗筷哗啦一声摔了一地!这是暗号!
“动手!”老曹头一声低吼。
东厢房套间的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铁锁和墩子两只猛虎一样扑了出来!
赵金贵虽然喝醉了,但反应挺快,一看情况不妙,拔腿就想跑。铁锁一个箭步冲上去,从后面紧紧箍住了他的腰。赵金贵拼命挣扎,嘴里哇哇乱叫:“来人啊!有八路!”
墩子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三人扭打在一起。赵金贵此时狗急跳墙,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反抗,死死咬住铁锁胳膊,欲挣脱跑路。老曹头见状,也顾不上许多,一把抄起墙角那根粗壮的顶门杠,抡圆了胳膊,朝着赵金贵的小腿狠狠砸了下去!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便是赵金贵那凄厉至极的惨叫,他的小腿已然被生生打断。铁锁趁机猛地将他摁倒在地,墩子顺势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赵金贵的心口……
解决了赵金贵,铁锁立即翻窗跳进牛圈找回了那支手枪。院外柴屋里,两个伪军早已被灌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这俩咋整?”义老叔皱着眉头,用手指了指那两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伪军。老曹头见赵金贵已除,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听到义老叔发问,他眯起眼睛,仔细思索片刻,随后摆了摆手:“让他们接着睡,别惊动他们,免得他们醒过来四处找赵金贵,那可就坏大事了。土蛋你在这里监视着,我们得赶在天亮之前,赶紧把尸体处理掉!”
几个人用麻袋把赵金贵的尸体裹起来,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抬到了村边玉米地里,挖了一个深坑,将尸体埋了进去,又仔细把土填平,撒上一些杂草,做得天衣无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处理完尸体,回到柴房,见两个伪军还在沉睡,老曹头悄悄对义叔耳语几句,然后和铁锁躲到外面去了。
“起来,起来,”义老叔摇醒俩伪军,“回去,赶紧回去!”一伪军睁着醉意朦胧的眼问道:“翻译官呢?”
义老叔说:“赵翻译官找二花去了,走时说,让你们多喝点,喝完赶紧回去。”一边说,一边往两人手里塞了几个大洋,“呃,皇军问起,别说到俺们村来过啊!”俩伪军酒足饭饱,又收了钱,没多问便喜滋滋地背起枪,一摇三晃地离开了村子。
墩子问老曹头干嘛不把这俩伪军一起解决掉。老曹头说上级指示的是除掉汉奸赵金贵,这俩货虽是伪军,终究还是中国人,迫于生计才当的伪军,手里也没血债,杀之不义。再说,他们得了钱,有把柄被我们捏着,谅他们也不敢乱说。
四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鬼子的反应速度和残忍程度。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院头镇上的日伪军就倾巢而出,气势汹汹地包围了河东村。
原来,斋滕见赵金贵一夜未归,急了,召俩伪军去询问。这两个家伙立马如实报告了昨夜护送赵金贵去河东村的事,并说他们在维持会长家喝酒,赵金贵自己找花姑娘去了,后来久不见人,以为回炮楼了,他们就自己回来了。
“这俩二货私下收了义老叔的钱,怕把事情弄复杂,醉意中听义老叔说什么花的,便顺口编了个找花姑娘的事由。”三叔说,“幸好有花姑娘一说,斋滕才没有怀疑到义老叔身上。”
斋滕一听,顿时就给了俩伪军几记耳光:“八格牙路,失职的大大的,关起来。”气急败坏地吼道,“全体集合!”他认定赵金贵是被河东村的人害了,发誓要找出凶手,血洗村子。
鬼子包围了村子,在村口架起了机枪,伪军们端着枪,挨家挨户地搜查。斋滕队长骑着东洋马,在村里来回巡视,狰狞和凶残写满脸上。
敌人把全村搜了个遍,也没找到赵金贵的影子,就把人全都赶到了打麦场上,用枪指着。斋滕恶狠狠地让伪军大队长宣布:“限你们一个时辰,把赵翻译官交出来!或者告诉我他在哪里!如果找不到人,就给我挖!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要是在你们村里挖出他的尸体,就把你们全村人杀光!抢光!烧光!”
“三光”!这两个字像一把寒光闪闪的刀,悬在每个村民的头上,随时都会扎下来。鬼子和伪军对村庄进行了彻底的搜刮和破坏。他们不仅挖掘了院子、菜地,甚至猪圈旁也被挖得乱七八糟。村民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知道尸体埋藏地点的老曹头、义老叔和锄奸队的几个人,更是心如汤煮,眼睛死死地盯着敌人挖掘的方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鬼子的挖掘范围越来越大,渐渐向村边的庄稼地方向逼近。终于,几个鬼子扛着铁锹,走进了那片玉米地!
“不好!”老曹头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看到一个鬼子的铁锹,已经快要挖到埋尸体的位置了!再往前挖几尺,就要露出麻袋了!一旦被发现,整个河东村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千钧一发之际,老曹头暗中向义老叔使了个眼色。义老叔赶忙快步跑到斋滕队长面前,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太君,太君息怒!您看,天都快黑了,弟兄们挖了一天也累了,村里已经炖了猪肉粉条,蒸了白面馒头,先吃饭,先吃饭!吃饱了饭,有力气,再慢慢挖,一定能找到赵翻译官!”
折腾了一天,斋滕队长着实饿了,瞧着义老叔点头哈腰的模样,又闻着远处飘来的肉香,不禁犹豫起来。他觉得村子围得铁桶一般,就是苍蝇也难逃脱,先吃饭也不迟。而且,他也想看看这些“刁民”能玩出什么花样。
“哟西!米西米西的!吃完饭,继续的挖!挖不到人,统统死啦死啦的!”斋滕挥了挥手。
鬼子和伪军们一听有饭吃,纷纷放下了铁锹,跟着义老叔去吃饭了。打麦场上的村民们松了一口气。锄奸队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喘息,鬼子吃完饭,肯定还会连夜挖,尸体迟早会被发现。怎么办?这时,老曹头对铁锁悄悄嘀咕了几句,金锁点点头,趁看守的伪军不注意,一猫腰溜出了村子。
“后来呢?”一伟急切问道。
“鬼子伪军们吃完饭,斋滕把刀一挥:‘点火把的干活,接着挖’。”三叔继续往下讲。
鬼子伪军正准备继续挖时,突然,“叭叭”两声枪响,划过漆黑的夜空清晰地传进村子。斋滕一听,顿时惊疑:“哪里打枪?”义老叔不失时机地凑上前,装出害怕的模样说:“太君,好像是院头镇那边,怕是老八团来了。”
“老八团?”斋滕一惊,他和老八团交过手,知道这一带是八路的游击区,八路善夜战和偷袭,据点里只留有少数部队,真要是丢了……斋滕脸色大变,指着义老叔:“我们的回去,明天再来挖。你的,把人统统地看住,跑了一个人,明天你的死啦死啦的。”然后骑着马,带着队伍快速撤离了河东村。
五
“必须把尸体转移!”鬼子一走,铁锁提着王八盒子又溜回村里,和老曹头、义老叔等人紧急商议。“明天鬼子肯定还要来,现在必须想个办法把尸体从庄稼地里弄出来,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埋了!”
“藏哪儿呢?”土蛋急得满头大汗。
“挖出来,扔得远远的。”墩子出主意说。
“不行,斋滕很狡猾,说不定在村外布了暗哨。再说扔到别处,鬼子找到了,别的村也要遭殃。”
“我家后院有口枯井,”义老叔突然说,“好多年没用了,平时根本没人留意!把尸体扔进去,再用石头填上,神不知鬼不觉!”
事不宜迟,半夜里,义老叔、老曹头和三叔分头放哨,铁锁、土蛋和墩子,再次潜到村边的玉米地,以最快的速度将赵金贵的尸体挖了出来,趁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抬回村里,悄悄扔进枯井里,胡乱填了些泥巴石头进去。
果然,第二天一早,鬼子和伪军又包围了村子,还带来了赵金贵的老爹焉老财。鬼子逼着村民沿玉米地挖掘,让焉老财带着一百多伪军排成几列,与村民一同挖。折腾到天黑,将村子周围的玉米地翻了个底朝天,仍不见赵金贵的踪影。斋滕怒火中烧,将全村人集合起来,当众烧了几间房子,扬言明天要把全村每个角落翻个遍,若再找不到翻译官,便将全村烧光、杀光、抢光,把河东村从地图上抹去。鬼子离开时,还把一颗手雷扔进祠堂,炸垮了半边屋子。
鬼子回据点后,村里人害怕极了,担心遭到更大的灾难,有些人连夜逃进山里去了。锄奸队看到这情况,十分着急,半夜聚在老曹头家里商量对策。
铁锁满脸焦急,他没想到鬼子竟为一个翻译官如此执着搜寻,手段如此残忍。老曹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虽然没人看见我们把赵金贵扔进枯井,但焉老财可能会给鬼子出主意,把水井、地窖、马厩、牛圈这些地方作为重点搜查对象。万一真搜出来,全村可就遭大难了。”
铁锁说:“要不,我现在就去赵家警告焉老财,他敢乱说,就灭了他全家。”
义老叔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样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焉老财不傻,一听就晓得是你把他儿杀了的,他不告诉鬼子才怪呢?!”
“那我偷偷塞个纸条进去警告他。”
“也不行,鬼子可以根据纸条来判断就是村里人杀了赵金贵。这事不能连累乡亲们,让村里人遭难。”
“哪咋办?”
“容我想想。”老曹头焦急地转着圈,绞尽脑汁。
村里鸡叫二遍了,再有两三个时辰天就亮了,鬼子就又要来了。
“哎,要是老八团在就好了。”铁锁叹了口气,“可他们撤到山里去了,在哪儿我们也不知道。”
老曹头听到这话,眼睛突然一亮,一拍大腿:“有了!”声音如同惊雷一般在夜间中炸响。
铁锁一愣:“有啥?有办法了吗?”
“对!”老曹头凑他们耳朵悄悄说了一番,几个人一听,眼里顿时闪出惊喜:“这办法太好了。”铁锁挽起袖子,“说干就干,得赶在鬼子来的天亮前做完。”
第三天一大早,村民们就听见村东头闹声一片,有胆大的溜到村口一看,只见两三百鬼子和伪军聚在村口老槐树下,齐刷刷地看着树上。树枝上,高高地悬吊着一人,面目浮肿,四肢下垂如破败的木偶。村民们仔细看时,发现正是焉老财的儿子——斋滕中队翻译官赵金贵。
粗壮的树干上,贴着一张布告,几行大字赫然在目:
经查,赵金贵,男,29岁,河东村人氏。自日寇侵占赞皇县后,投靠日军,认贼作父,卖国求荣,甘当日本人走狗,数次疯狂残害我抗日军民,实乃怙恶不悛,不杀不足以震慑日寇与汉奸。经师部军法处核准,特处汉奸赵金贵死刑,以儆效尤。
此布
八路军129师老八团
村民们看见,斋滕围着老槐树转了一圈后,气得七窍生烟。这几年,他和老八团交过几次手,有一次进山扫荡时,遇到老八团设伏,差点把命丢到山里。他明白这次八路堂而皇之在自己眼皮之下处死翻译官,是杀鸡给猴看的。“八格牙鲁”斋滕挥刀狠狠砍向树干。老槐树痛苦地一哆嗦,绳子断了,赵金贵尸体啪的一声掉下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样子,看得周围伪军心惊胆战。焉老财颤颤巍巍地扑倒在尸体上:“我的儿呀”号啕起来。
义老叔不失时机走到斋滕面前,哈着腰说道:“太君,你都看见了。我早说过,这事真不关俺们村的事呀。”
斋滕狠狠地盯了义老叔一眼:“你的,给老八团带个话,暗杀的,武士的不是,是军人,我们的,战场上见!”
义老叔故作害怕地说:“太君,俺不敢!”
斋滕刀一挥:“不带,死啦死啦的。”
“好,好,带,带,一定给您带到!”
斋滕抬头望着巍然耸立在云端的太行山,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愤怒,骂了声:“八格牙鲁”悻悻地带着队伍撤离了河东村。
看着鬼子队伍消失在沟口,老曹头、义老叔和全村乡亲们这才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再后来呢?”一伟意犹未尽地问道。
“吃了这么大的亏,斋滕当然心有不甘,但他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地撞进河东村了。第二年春天,老八团就把院头镇鬼子的据点给拔了,斋滕也在这次战斗中被打死了。”三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透过浓浓的烟雾,一伟看到他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意。
一一一2025年9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