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要去理塘了。
这年7月,我应四川省艺术研究院邀请,前往甘孜进行舞蹈采风。这是我极盼望的。这些年,我虽多次踏足甘孜阿坝藏区,却总在康定、马尔康、松潘的边缘地带徘徊,从未深入川西高原的腹地。这一次终于要如愿以偿了。
一
那天,我们的车从甘孜县出发,一路随奔腾的雅砻江而南下,穿越新龙县城之后便一头跃上沙鲁里山盘旋而上,直奔理塘。理塘位于川西高原腹地,横断山脉中段,最美公路318国道从这里穿过,斯地也是网红小伙丁真的家乡。
当“理塘”的路牌映入眼帘时,胸腔中的心脏仿佛因氧气的骤减而擂动,敲打着肋骨。理塘海拔4014米,如同一道无形的门槛,将100%的含氧量隔绝在山下,仅余48%,令我们一行人顿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头脑胀痛,脚步虚浮。万幸,我没事。
推开车门,雪峰与草甸交织的气息瞬间充盈胸膛。透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洒而下,宛如丁真那明净灿烂的笑容扑面而来。天空蓝得近乎梦幻,宛如一块巨大的、纯净无瑕的琉璃悬于头顶。云朵低垂,洁白柔软,仿佛触手可及,如苍狗般幻化,在辽阔的坝子上投下巨大而温柔的阴影,令理塘的天空美得令人心颤。
理塘有“天空之城”“世界高城”“雪域圣境”“赛马之乡”多种美称。这些美妙的称谓,如同川西高原跳动的脉搏,在纵横的山脉间回响。理塘藏语名“通勒”,意为平坦如铜镜的草甸。确实,县城位于一个辽阔宽广的坝子里,乍一看,仿佛置身于川西平原,很难相信这里海拔竟有4000多米。其实这种高山草甸是横断山脉中特有的地理形态。难怪一些坚定“此生必驾”信念的旅行者,会冒着窒息的风险,滞留于318国道上这座世界高城中,坚持要闻闻天空的气味哩。
放眼望去,时间仿佛被高原的风凝固了。
理塘街道宽阔整洁,两侧是典型的藏式碉房,敦实厚重,如同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粗粝的墙基托起白垩粉饰的高墙,檐口与窗框间跃动着朱红、明黄、靛蓝的彩绘,繁复的宗教图案与吉祥八宝纹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厚重的木门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门楣上悬挂的彩色羊毛璎珞随风轻颤,诉说着藏民族虔诚的宗教信仰。
理塘县,是讲康巴方言的康巴藏区的核心地带。在地理上与卫藏的“法域”,安多的“马域”相对应,因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被誉为“人域”。历史上有“康巴的汉子,丹巴的女子”之说。此言不虚。漫步城中,康巴汉子的身影恰似流动的画卷——他们身形高大且挺拔,古铜色脸庞棱角如刻,眼眸深邃似渊,长发常以红缨或英雄结盘绕于头顶,厚重藏袍右臂潇洒外露,腰间斜挎的藏刀银鞘熠熠生辉,步履间带着草原赋予的独特韵律,剽悍与野性跃然眼前。康巴姑娘健康丰腴,面部线条柔美清晰,鼻梁挺拔有棱,黑眸中透着内地人少见的澄澈与质朴。
阳刚之气与阴柔之美交织出世界高城中魅力四溢的康巴风情。
街角小店里,酥油茶那诱人的奶香,与风干牦牛肉的气息交织着扑面袭来,我知道,这是理塘最寻常的呼吸。
二
我们此行采风的魂魄,系在毛垭草原那场盛大的“耍坝子”节上。这是康巴藏区的节日,各地叫法不同,昌都叫“萨列”,道孚叫“安巴”,核心要素都一样,即在每年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时,藏民们倾寨出动,聚集在草原上祭祀、跳舞、观戏、赛马、摔跤……疯狂欢乐地玩耍几天几夜,俗称“耍坝子”。
当车子驶离县城,驶向这片被雪山环抱的毛垭大草原时,视野豁然开阔,平坦的绿毯如无垠碧波,向天际铺展而去。牧草丰茂,随风翻涌着青翠的浪花;野花怒放,宛如天边璀璨的云霞。静静流淌的小河,如玉带般蜿蜒其间,倒映着洁白的流云与巍峨的雪峰。虽然我见过无数草原,然而,毛垭草原,无愧是318国道中天空之上的最美草原。
草原上最为壮观的,是次第排开的白色帐篷,犹如雨后草原上骤然绽放的巨型蘑菇,星罗棋布。旁边,一长溜高级轿车静静停驻,那是牧民们临时的家园与欢乐的殿堂。群落中间被一顶巨大的白帐覆盖,显示出不可撼动的主导地位。还未走近,悠扬的弹奏声已随风送来,热情地牵引着我们的脚步。举目望去,天呐,帐内牛羊肉青稞面蔬菜酒水成山,妇女们正忙着做各种美食。上百名壮硕的康巴汉子和俊美的康巴姑娘,着色彩斑斓的盛装,围着主帐,引吭而唱,踏歌而舞,以舒缓、优美、整齐的慢板原生态锅庄(果卓),向我们展现出藏族民众的审美情趣和生活形态,其情其景,震撼心灵。
草原深处,一群俊男靓女得知我们此行采风的目的后,特意为我们跳起了欢快的弦子舞(康谐)。男子怀抱“毕旺”(牛角琴),指尖流淌出泉水般清冽且深情的旋律。女子长袖曼舞,动作舒缓优雅,云卷云舒。她们随着节奏,俯身、旋转、扭胯、颤膝,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划出柔美的弧线。领舞者与领唱者居于核心,引领着集体的韵律,众人齐声应和,古老的歌谣在天地间回荡,那“休休休”“曲曲曲”的节奏呼喊,是生命对高原最质朴的礼赞。
弦子的温婉尚未散尽,炽烈的踢踏舞(堆谐)已踏地而来。节奏陡然变得铿锵、急促。舞者们脚下仿佛装了弹簧,靴底有力地叩击大地,发出整齐清脆的“哒哒”声,如骤雨敲打帐篷,又似奔马踏过冰河,尽显雄鹰般的矫健豪迈;女子旋转如风,裙裾飞扬,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这令天地为之低昂、日月为之吟唱的藏舞,是康巴人对脚下这片厚土深情的回应,是血脉中奔涌激情最直接的宣泄。
在高原的阳光下,这片欢乐的海洋沸腾着,藏族人的笑脸在阳光下更加灿烂。我目睹这一切,心中豁然开朗:“耍坝子”既是劳作间隙的休息,也是一种庆祝丰收的古老仪式。它不仅是康巴人对生命和自然的盛大狂欢,更是他们传承文化、凝聚族群的重要方式。
美乎美哉的“耍坝子”!
三
夜色如墨般在高原上慢慢洇润开来。在天空中明亮、硕大密集的星星凝视下,我们饶有兴致采撷了格萨尔王广场上藏民自娱自乐的“锅庄”舞蹈素材后,信步走向千户藏寨。
千户藏寨就在理塘城中。据说寨子建于元代,最初是由13个藏族部落组成。后来依寨建城,便将寨子裹挟在城中了。光阴荏苒,日新月异,原生的寨子形态早已不复存在,如今只保留下几条小街和上百栋藏式碉房,包括曾诞生过七世达赖格桑嘉措和13位大活佛的仁康古屋。这里也是六世达赖著名诗人仓央嘉措诗行中深情咏叹的“仙鹤眷恋之地”。
藏寨的建筑错落有致,风格突出,充满着传统的智慧。屋前经幡轻飏,经筒慢转,窗棂透出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如散落大地的星子。每一座藏屋都如同一首诗,诉说着这些小巷中的传奇故事,古屋中不断飘出的佛教气息,令游人们肃然敬畏。围坐在藏家特意燃起的篝火边,啜饮着滚烫的酥油茶,听主人讲述理塘的过往时光。古老的茶马古道曾在此留下深深蹄印与悠扬驼铃,汉地的茶砖与藏地的麝香在此悄然交汇融合,共同编织了一条历史与文化的地理走廊。那些斑驳的石墙,似乎仍回荡着昔日商旅的足音,娓娓诉说着高原民族在严酷环境中的坚韧生存和对信仰的执着守望。
夜宿川西高原上的天空之城,静听心跳与风声。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理塘以其极致的海拔、纯净的天空、炽烈的歌舞、厚重的历史,展现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生命力。这座云端之城,以风为笔,以云为墨,以歌舞为语言,在世界的屋脊上,书写着关于坚韧、欢乐与信仰的磅礴诗篇。每一次心跳的跃动,每一次呼吸的艰辛,都让人更深切地感知到这片土地的灵魂——它如雪山般庄严,如草原般辽阔,如锅庄般深情,如弦子般执着,如踢踏般炽烈……
这,便是世界高城那令人迷醉的不朽风情。
一一2025.10.2.写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