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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宪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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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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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谒一个不朽的灵魂

            (散文)

                郭宪伟

        韩城有司马迁祠墓,这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那天从京昆高速驱车去京津,路过韩城,快到黄河边时,蓦然瞥见“司马迁故里”的标牌,令我既惊且喜。《史记》读过若干次,只记得司马迁是夏阳人,并不知晓夏阳在何处。华夏二十四史中,《史记》堪称冠冕,太史公乃我五体投拜之史圣,今日偶遇,岂可错过,赶紧下高速,无论如何要实地拜谒一下。

                  一

韩城古称龙门、夏阳,隋朝时,以春秋时晋封功臣韩万采邑于兹地,是为韩侯国。隋代改称韩城。韩城地处关中平原与黄土高原的交汇地,濒临黄河西岸,自古为兵家必争的咽喉要地。 两千多年前,史圣司马迁即诞生于此,其后也安详于斯。

清明时节的渭北韩塬,春阳煦暖,黄土沟壑的轮廓已然分明,“风追司马,史记韩城”的字牌赫然立于塬上。这是韩城人在昭告天下:此地乃太史公司马迁之故里。

韩城有司马迁祠墓,建在芝川镇,如今这里被打造成了一个阔大的景区,除了司马迁的巨大铜像屹立其中外,还有以十二“本纪”为题材的几组大气磅礴的群雕。但是,这些并不重要。能引起我灵魂震荡的是那道枕山之梁,黄河边上的悬崖——太史公魂灵栖息之地——司马迁祠墓。

穿过广场,远远地望见一列古建筑临岩而立,似一神龙静卧山梁。跨过芝秀古桥,是一条名叫“韩奕坡”的韩城至长安的古道,据说已有3000多年历史了,古朴粗粝的肌理间,凹凸着西周的历史印记。缘古道穿过“文史圣域”石坊上行,数步之后,便见一古朴的木质牌坊,上有“高山仰止”四字。我知道这是太史公取自《诗经·车辖》,用来赞美孔圣人的诗句,如今反被建坊者用作礼赞太史公之词。山门“汉太史司马迁祠墓”的匾额在日光下泛着包浆的暗色,仿佛一道时空闸门,跨进祠堂,便是与两千年前那个忍辱负重的灵魂互望,和一代史圣虔诚对话了。

                二

司马迁祠墓依“韩奕坡”一侧的山崖而建,其形如一个城堡,屹立在孤梁之上,又似一枚历史的印章,钤于天地相接处。整座祠堂石基石阶,砖墙灰瓦,斗拱梁柱,古朴陈旧,祠堂的悬山顶如史笔平直端正。司马迁祠始建于西晋永嘉四年(公元310年),初由夏阳太守殷济建了石室,此后历经宋、元、明、清等朝代多次修缮和扩建,形成了如今的规模。祠墓由四层高台层递而建,以九十九级石阶相连,既暗合太史公九九八十一难的人生劫数,亦是引领拜谒者一步步走向司马迁精神世界的阶梯。

登临其上,极目远眺,顿感天地尽收眼底,云蒸霞蔚气象万千:东望,黄河如金龙奔腾;西眺,梁山苍茫似黛;南瞰,古魏长城如巨蟒蜿蜒;北观,芝水如玉带飘绕。这种罕见的地理形胜,在风水家眼中是“山环水抱”的上佳之地,在文人心中,则是太史公吞吐千古的胸怀写照。

太史公墓冢在最高一层的祠院之后。

我很奇怪,这墓冢与其他古墓形制大不相同——圆筒形状,上为锥形伞状穹顶,青砖覆就,有八卦砖雕镶嵌,状如一个典型的蒙古包。看了介绍,才知道此乃元代忽必烈敕命修葺的。元人有游牧民族的认知和审美准绳,如此修冢倒也符合历史真实。令人惊异的是冢上一棵古柏虬枝盘曲,分出五个参天枝丫。有游客说这寓意“五子登科”。我听后不以为然,俗气了。毫不夸张地讲,这恰似太史公托起千年风霜的不屈脊梁。

               三

走进献殿,目光在碑林、塑像与文字介绍间急切游走,心中泛起层层波澜。光影斑驳间,那个清瘦而坚毅的身影仿佛从竹简中走来。

司马迁生于夏阳西汉时期的史官世家,其父司马谈,是以天文历法和史籍编纂为主要职责的太史令。司马迁幼而好学,少年游历天下,“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曾奉命出使西南,略定巴蜀、邛、笮、昆明。其后又随汉武帝出巡西北,参与巡狩、封禅之礼。淮阴城下,他揣摩韩信胯下之辱的隐忍;汨罗江畔,他凭吊屈原投水的孤忠;曲阜杏坛,他感受孔子遗泽的温热;朔方关隘,他聆听李广箭矢的弦惊……这些万里足迹,早早为《史记》播下了血肉的文字种子。

 元封三年(前108年),他接任太史令,承父遗志,“悉论先人所次旧闻”,为撰写《史记》开始着手准备。太初元年,他奉命与阆中人落下闳等人共同主持修订历法,改“颛顼历”为“太初历”,以五行推演天命,定汉为土德。彼时的他,已胸怀“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的宏愿,欲将百年遗文、千年人事、四海风物熔于一炉了。

 然而世事无常,天威难测。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兵败降了匈奴,朝廷震惊,满朝噤声。唯有司马迁仗义直言李陵降胡或迫于无奈,并非真心,必寻机会报答汉朝。这斗胆一辩,顿时惹武帝龙颜大怒,立即被判处腐刑——那是比死更残酷的诎体受辱之刑。诏狱之中,他虽然血肉模糊,男人尊严尽碎,却于绝望中听见父亲临终的嘱托在耳畔回响:余死,汝必为太史,勿忘父志!在生与死的天平上,他想起“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这些成大事者,不惧其辱以及在艰难困苦之中,发愤著书的事。于是他面对极刑而无愠色,毅然选择了“隐忍苟活”,以完成宏大心愿。

站在太史公塑像前,我似乎听到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不仅是太史公的生死观宣言,更是对历史人物价值的终极评判。

好在汉武帝并未对他一棍子打死,司马迁出狱后,汉武帝任命他为中书令。虽然在世人眼中,“闺閤之臣”的称号让他如芒在背,然正是这具残缺之躯,迸发出震古烁今的力量。白日上朝,恪尽职守。夜晚秉烛,他将宫刑的剧痛熬成墨汁,将世人的白眼铸为笔锋。在陋室寒窑里,他熟读国家典藏,整理世代遗文,订正古籍讹误,爬罗剔抉,刮垢磨光,访耆旧、考遗迹,“网罗天下放失旧闻”,历经13载寒暑,青丝成雪,洋洋洒洒五十二万余字的《太史公书》(即《史记》)终成——一部以热血为祭,生命为祀的不朽史诗。

               四

《史记》煌煌一百三十篇,上起始祖黄帝,下迄西汉武帝,跨越2600年时空,浩浩汤汤,若长河奔涌。它开创纪传体先河,以本纪、世家、列传、表、书五体交织,帝王将相与游侠刺客甚至货殖商贾,共列青史,绘就一幅“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壮阔画卷。其笔下有项羽垓下的悲歌,有陈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有刺客豫让“士为知己者死”的烈性,更有对刘邦流氓无赖、诛杀功臣的揭露,对汉武帝的穷兵黩武、酷吏严苛的鞭挞……一支史笔雄深雅健,捭阖纵横,写战场则金戈铁马声裂帛,写悲情则愁云惨淡凝于笔端,写人物则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写事件则起伏跌宕波诡云谲……历史的骨骼被太史公赋予了血脉的温度。

 《史记》是我时常捧读之史书,说爱不释手也不为过。然每次读后总有一个疑问,华夏二十四史,《史记》是最先写的,然,其后二十三史,无一能出其右,即使是被史学家公认写最好的《汉书》《后汉书》和我的乡友陈寿所著的《三国志》,亦仅堪与之比肩,然终须列于《史记》之后。我在想,百代以降,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易其书,这个原因应该有多种,其中最主要的还是司马迁的这枝如椽之笔,是蘸着血泪秉笔直书,以生命与灵魂写就的正直。他那“不虚美,不隐恶”的著史观念和传统,使中国史学在品质塑造上攀越了划时代的高峰。

很喜欢鲁迅先生“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句空前绝后的赞语。

               五

祠墓园静谧,唯闻松涛呜咽,似太古回响。

我在冢前肃立,凝视那方朴拙的坟茔和“汉太史司马公墓”碑字,眼前浮现的,是蚕室中血肉模糊的身影,是油灯下颤抖却坚定的手腕,是竹简上每一道力透纸背的刻痕。他承受了人类尊严最极致的剥夺,却以惊人意志将耻辱淬炼成照耀千秋的精神火炬。松风掠过耳际,仿佛听见太史公的叹息与浩歌交织。

内心告诉我,此刻,需要有仪式感。

平生上不跪天,下不跪地,唯跪父母的我,今日立于墓前,面对不朽灵魂,有一种冲动直顶脑门,必须破例,行最高拜谒礼:我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额头轻触凉彻石板,恭恭敬敬磕了仨响头。

这一跪,跪的是太史公忍辱负重的坚韧;跪的是他秉笔直书的勇气;跪的是他“通古今之变”的卓识——一部《史记》,成为其后的二十三史不可逾越的圭臬和后世文史学家效法的典范。

我知道,今天在这里跪拜的并非一座坟茔,而是一个在至暗时刻点燃自身、照亮人类精神长夜的不朽灵魂。他的《史记》,早已化作文化基因,融入每个中国人仰望星空的眼眸;他的风骨,如芝川不息的流水,永远涤荡着后来者心中的尘埃。

离开时,我仿佛闻到衣襟沾满竹简汉字的沉香。

 回首祠墓,它如一座精神的灯塔屹立在历史的悬崖边,照亮远方。

我知道,韩城一跪,此生已拜过最高的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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