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初春,总带着一丝湿漉漉的缠绵。几年前的那个上午,为寻访华夏远古文明的密码,我循着钱塘江的脉动,直抵余姚江畔。薄雾如纱,四明山黛青的轮廓于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此行的终点是一处远古时光的裂口——河姆渡遗址博物馆。它静卧山麓,紧倚姚江,灰黑色的建筑低伏着,宛如一枚沉入大地的巨大陶埙,轻轻地演奏着远古的旋律。
一
博物馆的入口,由三块巨石垒就,形若一个巨大的灶锅。两枚硕大的垒石上,横亘着一长形巨石,粗砺沉重,石面镌刻着神秘而抽象的纹路,恍若神祇凿出的天书。左侧垒石上,“河姆渡遗址”五个大字,赫然昭示着此地的非凡刻度。伫立于石锅之门下,仿佛能感知到门缝间逸出的、源自远古的微光,携着海风的气息,无声地召唤着今人。这石门本身,便是解读河姆渡的第一重密码——一个通往失落世界的入口。
据说河姆渡发现于1973年,一个偶然的原因,余姚农村修建水渠取土时,意外挖出史前文物,随后考古人员进行大规模发掘,出土了大量的史前稻种、骨器、陶器、动物遗骸和建筑构件,从而一举揭开距今7000年前深藏的史前信息。
中国先前的一些文化遗址大都发现于北方,在江南出现是罕见的。这让考古学家倍感惊喜。 证明河姆渡文化是与仰韶文化、红山文化并驾齐驱,共同构成华夏文明格局的远古文化。
走进博物馆的大门,数以千计的展品映入眼帘,微弱的暖黄光晕如篝火余烬,将展厅染成一片苇草摇曳的沼泽。玻璃展柜中大量的骨器、石器、木器,如同凝固的时光胶囊,深藏着河姆渡人生活的点滴密码,令人目不暇接。
最亮眼亦是最令人心颤的,是7000年前现已炭化的稻谷仍保持着坠落的姿态。这是人类最早驯化水稻的实证,证明生活在长江流域的老祖宗们,在7000多年前就是以大米为主的碳水化合物果腹了。这粒粒稻谷,蕴藏着华夏南方人类赖以生存的农耕文明的密码——顺应天道,因循自然。它宣告:华夏文明的源头并非仅在中原沃野,南方河流同样点亮了璀璨的星火,“北方播粟,南方种稻”的格局,早已在远古就孕育了华夏农耕文明的基因。
那尊大名鼎鼎的陶刻小猪终于被我看见了:它刻在一个黑陶钵上,浑圆的腹部贴地,长吻微翘,憨态可掬。七千年前的新石器时代,饲养家畜已是河姆渡人的日常,隔三岔五打打“牙祭”、弄个烧烤,并非什么奢侈之事。猪纹黑陶钵旁边散落着鱼骨哨、骨耜、船桨和苇编残片……这些器物瞬间复活了场景:头戴羽冠或骨笄的匠人,正俯身专注地削制骨器;孩童光着屁股,在干栏式建筑的回廊上追逐嬉闹;檐下悬挂的龟甲风铃,在穿堂风中发出清脆的“叮当”,那声响,是否就是远古田园生活的和谐密码?抑或是人与驯化动物共生共存的序曲?
二
信步转入“探海溯源”展厅,一缕带着咸涩的海风扑面而来,眼前的展品令人屏息——井头山遗址出土的蚶壳堆积如丘,牡蛎凿孔成串,贝刀锋刃犹利。八千年前的潮汐声在耳畔起伏:独木舟劈开浪涛,戴贝镯的渔人撒开藤网,滩涂上拾贝妇人的草裙染满霞光。这片曾沉没于海平面之下的遗存,将河姆渡文化的年轮又向前坚定地延伸了千年。 这壮观的贝丘,是河姆渡人向海洋索取、依海洋而生的密码,揭示了他们食谱的多元与生存智商的聪睿,将文明起源的画卷,从内陆湿地延展至蔚蓝的海岸线。
一件眼熟的象牙雕“双鸟朝阳” 蝶形器的纹饰,将我的视线引向更宏阔的图景:双鸟怒睁圆眼,钩喙伸颈,拱卫炽烈的火焰,羽翎振翅欲飞,和我的家乡四川“三星堆”遗址中的“太阳神鸟”同出一辙。华夏远古流传着“金鸟载日”的传说,一只金鸟驮着太阳昼出夜伏,循环往复地翱翔天际。我深知,这不仅是华夏最早的太阳崇拜图腾,更暗喻着长江文明与黄河文明的并峙交融——当黄河流域的仰韶文化抟土为鼎时,河姆渡人已用骨针串起日月星辰,编织出华夏文明的另一条经纬。
我顿时恍然大悟,大门上那状如石锅的,竟是“双鸟朝阳牙雕”的放大版,宛如一行回响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中的永恒密码!
三
出博物馆,转入河姆渡遗址处,立于一大片干栏式建筑复原场景前,看着地上一根根碳化成黑色的木桩,我试图拼凑那个消失的聚落。
干栏式建筑是河姆渡人的原始居所。
这是一种建筑名称,简单说就是底层木桩架空,横铺木竹,上层供人居住,下层养畜或堆放杂物的房屋,其主要功能是为居室避免水患潮湿和虫蛇野兽侵扰。“干栏式”分为整体架空的全干栏和局部架空的半干栏。半干栏俗称“吊脚楼。”江浙地区属多雨潮湿的地方,干栏式建筑是远古人类走出洞穴后,应对这种气候的有效居所。中国南方的干栏式建筑无一不是来自河姆渡的建筑密码,即使是北方,如恒山悬空寺等,亦是来自于兹,故而说河姆渡为干栏式建筑的鼻祖一点都不夸张。
在河姆渡遗址出土的木构件上,榫卯结构痕迹清晰可见,这些斜立于土层中的柱梁构件,展示了古代工匠精湛的技艺和对力学原理的深刻理解。我恍然看到,部落全体成员齐聚林地,青壮男子斫木为桩,女子编织苇墙,老者用鹿角打磨榫头。没有王权与祭坛,只有骨耜翻动泥土的合唱。 随着我的奇异目光在复原建筑与原始木桩间游移,那消失的原始部落立即在光影中拔地而起:
几座复原的干栏式建筑立于遗址边沿,碗口粗的木桩深扎湿地,竹篾捆扎的楼板悬空铺展,茅草屋顶呈人字形,如飞鸟张开的羽翼。吊脚楼中,底层圈养着如陶猪原型的豕畜,中层竹席上,妇女们正用陶纺轮捻动苎麻,顶层粮仓稻谷盈溢。洪水漫涨时,人与畜在悬空层阁中共栖,生死相依。
“构木为巢室,袭叶为衣裳。”原来“巢居”并非神话,而是上古有巢氏和他的先民对洪水的智慧应答和垂直分层的生存密码。这种密码,至今还在影响着中国乃至世界的建筑发展。
四
走出遗址区,余姚江在眼前静静流淌。初春的暖阳,为遗址公园入口处镌刻着“河姆渡遗址”的石碑,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永恒的金边。对岸,广袤的江南稻田,正涌动着新绿的波浪,一片生机勃勃。江面上,粼粼波光跃动,宛如无数散落的金色稻芒,随风轻舞。刹那间,七千年的漫长光阴,仿佛浓缩成江面上一道迷离的薄雾,悄然连接起远古与当下。
此情此景,“渡”字的深邃意蕴在心中豁然贯通:
七千年前,一叶独木舟从井头山草木葱茏的滩涂启航,舟中满载着驯化的稻种、磨光的骨器、刻画的陶纹、编织的技艺、太阳的图腾、协作的精神……这些文明的密码,破浪而行,驶向蒙昧的彼岸,照亮了华夏的又一处源头。
七千年后,我驻足于此岸。
俯身捡拾起一枚干燥的陶片,凝视一根根沉默的木桩。它们,已不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一叶扁舟。我们以它为舟,以思为楫,溯流而上,试图渡向人性深处——那份对大地永恒的眷恋,对生存智慧的探寻,对生命韧性的礼赞,对文明星火传承不息的本能渴望。
当每一代人怀着敬畏,俯身捧起脚下的泥土,凝视其中蕴含的古老生命信息,便是在这亘古的河流上,与远古文明的种子,完成了一次跨越时空的神圣重逢。
河姆渡的密码,就藏在这泥土的芬芳、稻浪的起伏,以及我们每一次对源头的深情回望之中。
此时我觉得,这渡口,从未真正消失过,它的密码回响在华夏伟大文明的乐章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