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郭宪伟
几年前到浙江慈溪参加一个晚辈的婚礼后,便想来一趟不易,好歹也去附近走走。一查地图,到绍兴只有95公里,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绍兴,多年来虽在鲁迅的作品中无数次邂逅,却始终未曾识得其真面目。机不可失。于是立即与朋友吕教授们一道,驱车前往。
一
很多读过鲁迅作品的人都以为,鲁镇是鲁迅的故乡,那里有咿咿呀呀的社戏、碧绿的西瓜地和可爱的猹、角鸡……其实不然,鲁镇是鲁迅虚构的一个江南小镇,只存在他的作品中——一个经典的文学符号。他真正的故乡在绍兴。这里承载着他对故乡深切的眷恋和遥远的回忆。这是真的,在鲁迅作品中,鲁镇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一人一事,只要有兴致,皆可在绍兴寻得。
很快就来到绍兴老城了。仿佛这里是一本墨香氤氲的线装书,散发着历史人文的厚重风骨与江南水乡的婉约诗意。
绍兴古称会稽,这里历史悠久,人文鼎盛,实乃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乡。勾践、王羲之、陆游、蔡元培、秋瑾、周恩来……一张A4纸,写不完这里的历史文化名人,鲁迅算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漫步于绍兴的水巷,青石板路在薄雾中泛着幽光,乌篷船划开河水涟漪,两岸粉墙黛瓦的台门建筑静立如史书扉页。穿行于仓桥直街,酒旗斜挑的作坊飘出黄酒醇香,臭豆腐的焦香与霉干菜的咸鲜交织成市井烟火……绍兴,这座拥有2500年建城史的城市,见证了从春秋时期的勾践小城到南宋绍兴府的变迁,社戏的传统精致与“九斤老太”的斑痕蹒跚在此皴染成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亘久以来,鲁迅的故乡深深吸引着我,阿Q、祥林嫂、闰土、华老栓这些人物,时时在我脑海中萦绕。我的眼睛总是想寻到这些人物的原形。但是很可惜,奈何行色匆匆,在绍兴我们只寻得先生的老屋以及老屋中的“三味书屋”“百草园”和“咸亨酒店”。
“三味书屋”是迅哥儿幼时求学的私塾,一派江南老屋风格,保存得非常完整。
何谓“三味”?历来有各种解释。最权威的是宋代李淑的高论:“读书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味如醯醢”。我站在书屋前,探身看里,仿佛看到昏暗的书屋如“密不透风的铁屋”,寿镜吾先生的戒尺敲着封建礼学的脆响,迅哥儿们机械背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嗡鸣中,夹杂着严厉的呵斥。如此封建教育,在鲁迅幼小的心田里,这哪是什么“三味”,分明是味同嚼蜡的囿室,他对此既眷恋又痛切,爱恨交织,而那个荒芜中充满生机的“百草园”,则是他断然摒弃三味,逃离礼教枷锁而向往的自由乐园。
我看到的百草园,不过是个种菜的园子,约莫篮球场大小,百多年过去了,这里依然种着萝卜青菜,一畦一行井然有序地排着,虽有高大的皂荚树和藤蔓复墙,但也远不神秘,了无情趣可言。可是,鲁迅的童年印记却深嵌于此:
“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云霄……泥墙根下,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何首乌藤和木莲缠络着……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嗬哟,最诱人的,还有赤练蛇美女和书生的爱恋故事。
在迅哥儿眼中,这里曾是他逃离礼教枷锁的乐园,美得纯粹,趣得天然——草木、鸣虫、传说故事,皆承载着他幼小生命对身心自由的向往,即便墙下的几只蚂蚁,在他童心未泯的微观世界里,也盈溢着如见大象般的惊讶。可以想象,那个诘问先生“怪哉”是什么虫,且背着先生画《荡寇志》的迅哥儿是多么想时时冲出“四角天空”的囚笼,进入那宽阔的自由光明的世界里去呵。
美乎美哉,迅哥儿那妙趣无垠的自由乐园……
二
踏入鲁迅中路179号,眼前豁然一亮,“咸亨酒店”的牌匾在阳光下灼目。
酒店是由鲁迅的堂叔周仲翔等人于光绪二十年(1894)创建的,取《易经》“品物咸亨”之意。记得当年在大学读书时,老师解“咸享”二字:“咸”为都、皆意,“享”为通达顺利意,连起来就是万事亨通,财源顺达。如今,这仍是解读鲁迅的“原典钥匙”。虽然亨通顺达的“咸亨酒店”没开两年就垮掉了,却于鲁迅印象深刻,后来信手复制出来,成为他作品中跨越世纪的经典环境。
改革开放后,尘封近百年的咸亨酒店恢复了当年的场景。低矮的瓦房,招牌白底黑字,门柱上镌有明白晓畅的对联:老店名气大,老酒醉人多。当街的曲尺柜台泛着桐油光泽,柜顶“太白遗风”青龙牌下,青瓷酒坛与蓝边粗碗列阵整齐,一色粗粝的木桌条凳虚位空席,似乎只待长衫者和短衣帮入店沽酒而酌。
感受体验是记忆的门槛。
我买了一碟茴香豆、一壶太雕酒,沉浸式地与朋友先是短衣帮式地站着喝,后又长衫者式相对坐饮。豆粒裹着盐霜,咬开是硬邦邦的蚕豆,既不脆亦不酥;琥珀色的酒液入喉微甜,后劲却灼如刀锋。在琥珀色的黄酒氤氲中,曲尺柜台旁,我眼前恍然浮现出一个清癯身影——青白脸色,乱蓬蓬的花白胡子,长衫“又脏又破,仿佛十多年未曾补过”,先是“指甲蘸了酒写‘茴’字”,继而是“窃书不能算偷……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最后是“从破衣袋里掏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是便用这手走来的……”我知道,孔乙己莅临了——那是鲁迅为旧知识分子铸就的“青铜塑像”,一个被糟践侮辱得令人心酸的时代记忆中的文学形象,旧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标本。
而今我们咀嚼豆粒,分明尝出了苦涩的隐喻:文化的尊严在残酷的制度碾压和生存挤兑下碎成齑粉的悲怆。
朋友轻叹:“像极了当下某些困境。”我们立在柜台边,久久凝视店外铜像——那个被人打折了腿,蜷缩着赊酒的孔乙己,又何尝不是所有困于理想泥潭者的缩影?
三
暮色漫过屋檐,酒店灯笼亮起。吧台现代青年啜饮“黄酒拿铁”,电子屏滚动着网红打卡攻略。新旧交错间,我恍然看到鲁迅那把穿透时空的解剖刀愈发锋利了:
他将咸亨酒店垒筑成旧中国的微缩剧场,酒客们“以他人的耻辱和痛苦为快乐”,掌柜的势利、长衫者的不屑,短衣帮的嘲弄,共同织成一张麻木的网,网住了人性,网住了良善,也网住了旧文化的救世虚妄。我顿时为当下肆意贬损鲁迅的那些居心叵测者、一知半解者和“二百五”们感到悲哀,事实上,他们连鲁迅先生作品的皮毛都未触及到。
离开酒店,我回首望去,恍然中,咸亨酒店已成灯火通明的五星级文化旅游综合体。游客手持“黄酒棒冰”嬉笑拍照,而柜台前“孔乙己欠十九钱”的牌子依旧——历史于此凝固成黑色幽默。正如先生在《祝福》中所言:“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绍兴也是最能体现传统中国风情的绍兴。绍兴老城的每一块青砖,既承载着“万物咸亨”的美好祈愿,也渗着“吃人”的旧世界的血污。透过鲁迅深邃的目光,我仿佛真切地触碰到了文学的真实与力量,它像X光似的,瞬间便洞穿了人性的本来模样。
路上,友人感叹地说:“原来鲁迅的笔从未离开,他一直在逼我们直视柜台上那碗照见人性的酒。”
我默然无语,唯有颔首附议而已。
先生伟哉,伟哉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