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作者:郭宪伟
一
会稽山在绍兴东十余公里处,山中有很多有名的胜景,兰亭是其中一个。
初春的会稽山阴,幽篁摇曳,溪水泠泠,静谧中蕴藏着盎然生机。我踏着青石梯路步入兰亭时,风携草木清气,轻拂衣袂,恍若看见千年前那场未散的醉意雅聚,仍在时空深处低回婉转。崇山峻岭茂林修竹间仿佛染着墨渍,清流激湍里映带着历史印迹——王羲之笔下的气象,竟如陈酿般穿透岁月,熏染着每一个驻足者的魂灵,令人不觉微醺。
何谓兰亭?据说最初是越王勾践好风雅,独喜兰花,一声令下,便在会稽山一带遍植兰花,人称“兰渚”。汉代在此设驿亭,遂改称兰亭。兰亭距绍兴不远,历代文人在尘嚣中活得有些烦躁了,便躲进此山,常在山林中饮酒作乐,消极避世,其中最有名当数以王羲之为首的魏晋文人骚客们。说是骚客,也是不准确的,其实他们都是高官贵胄者。比如王羲之就是领右将军头衔的官员,放在现在,相当于上将了。谢安更是头衔多得吓人,后来最高曾做到宰相一职。不过当时他还是个隐者,据此30年后(383年),他成了“淝水之战”的总指挥,手谈间便把前秦苻坚的80万大军打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唐·刘禹锡有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说的就是谢安王羲之这两大家族的人。古时为官,较之今日,尤重文才。譬如王谢诸人,非但位高权重,更是写得一手好字和一手锦绣文章。他们是兰亭的常客,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他们在此略一聚会,王羲之便写出了一幅天下第一行书和一篇旷世美文,其光焰照耀了华夏1600多年。
二
进得兰亭,首先看到是一弯小池,旁边有一小亭,中立石碑,上镌“鹅池”二字。单凭这两字,就令人肃然了。这可是王羲之临池练字的地方,据说当年因洗笔,将一池碧水都染黑了。这大抵有些穿凿附会。试想,染墨之水,鱼虾难存,鹅们焉能前来游弋?鹅们不来,他又如何观鹅而习字呢。如今,鹅池静谧,池水清凌,只见几只白鹅悠然自得拨掌水面,仿佛是王羲之与王献之父子合笔的“鹅池”二字的化形——我虽不谙书法,然观碑上“鹅”字,笔力遒劲如松,线条圆润似玉,既蕴隶书之浑朴,又含楷书之雄健;“池”字则飘逸若仙,行云流水,自然天成,观之令人沉醉。一碑之上,暗藏着两代书魂和一个朝代的文化符号,堪称千古之珍宝矣!
紧走几步,便是兰亭核心地了。一条蜿蜒流水,如一条轻盈飘带,在石间逶迤流动。石墩有序列于水滨,水面上酒香浮动,似有若无,耳畔隐约传来王夫子吟啸之声:“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遥想当年,在兰亭,王羲之、谢安、孙绰等四十余位达官文人曾列坐水滨,杯中盛满佳酿,顺流而下,停于谁前,谁便举杯一饮,赋诗一首,以抒胸臆,畅叙幽情,于是留下了“曲水流觞”——这一于三月三日举行的传统习俗,后竟成为文人雅士们的标志性活动。其实,这种名为“修禊”的习俗,远在周朝便已存在,初时不过是人们于水边洗濯身体,以祈福祓禊,至东晋时,被王羲之等文人雅士附庸风雅,演绎至极致。
如今,墨痕犹在,风流未歇。
三
我知道,东晋时,朝廷偏安东南,政治很不清明,门阀士族专权朝政,文人雅士们的济世抱负遭到冷遇,抗争无果后,便走了极端:承袭古风,清谈老庄,避世山林,整日饮酒作乐,“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曲水流觞这种类似今天击鼓传花的行酒令便是他们的至爱。这期间,老庄的“自然无为”也成了他们消极避世的哲理武器了。
其实说消极也并非全面,因避世清谈,曾经涌现出诸多对中国文学影响深远的名人,如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谢道韫的咏史诗,以及“竹林七贤”的诗赋与音乐。在这些卓有建树的文人之前,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最负盛名。
当时羲之先生已经年满五十,算是群贤中的长者了。也许是右将军那天多喝了几杯绍兴的太雕,见众人起哄要他为当天汇在一起的诗作写个序,大半生的墨砚洇浸,书法技艺早已炉火纯青,便在微醺中,欣然命笔。不写则罢,一写,那可真是“笔落惊风雨,文成泣鬼神”了。
先说书法之笔落。
酒是个好东西,尤其是作文习书之人,酒是能激发灵感的。刘伶醉酒作《酒德颂》,李白斗酒可诗百篇,唐代还有用头发蘸墨而书的“颠张醉素”的传说。羲之先生亦未能免俗,此刻借酒挥毫。微醺之间,笔走龙蛇,一笔一画,似惊风唤雨,纵横捭阖;点横撇捺,若山川跌宕,江河起伏。酒酣耳热之际,一篇突破汉隶束缚,将篆书与籀书的古朴之美融入行草之中的《兰亭集序》,便一气呵成。这篇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作品,每个字都似蕴含着生命的活力,如云岫悠然自山间而出,似孤鹤翩然由林间归来,笔画遒劲中见骨力,圆润中显丰泽,线条如万斛之水,流畅自然。一盅未尽,羲之先生便挥毫出华夏翰墨的千年韵味、万古气象。
这岂止是笔墨?分明是华夏墨韵的交响曲,人文精神的图腾。难怪唐太宗对《兰亭集序》爱不释手,甚至将其真迹殉葬,后世研习书法之人无不将其奉为圭臬绳墨。
再说写就之文章。
书法是形是表象,文意是魂是内涵。东晋时期,士族崇尚老庄,清谈玄理风气极盛,玄言文学占了文坛统治地位,文人们以风骨自矜,睥睨浊世。那时陶渊明等人尚未问世,故世间所著之文大都“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而《兰亭集序》却一反常态,断然摒弃当时流行的骈文雕琢手法,以清新自然的文风,深邃的天地人生哲思,生命无常的感慨和精妙优美的语言艺术,开创了序言散文化的先河。一场乌托邦式的文人清谈欢聚,本想构筑起精神的世外桃源,却不料被王羲之笔走云烟,倚马可待成一篇后世效仿的旷世经典——珠联璧合的文墨交响。
四
我读《兰亭集序》,不是被晋士人抛却功名枷锁,或“悟言一室之内”,或“放浪形骸之外”,或以老庄之言为乱世解药,或以疏狂之态对抗污浊,将忧患沉溺于杯中的种种行状所吸引,而是被文中“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两句震住了。须知,老庄是东晋文人的偶像。庄子曾提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物论》)的生死等同观念,并将长寿的彭祖与夭折的孩童同等看待,大谈“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意思为夭折的婴儿更长寿,八百岁的彭祖则是短命的)。在这里,庄子生死等同的悖论被王羲之毫不客气直接斥之为虚无荒诞的胡说八道,认为生与死有本质区别,强调珍视生命。这种行文勇气和独立见解,给东晋雕章琢句、华而不实的文风狠狠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戳穿了超越生命的虚玄清谈谎言。不管羲之先生当时是处于酒壮英雄胆的微醺状态之中,还是恃才傲物的睥睨之间,他的这种挑战圣哲,抨击时弊,正本清源的豪横之气,受到千百年来人们的推崇是值当的。
站在右军祠前,看着羲之先生的塑像,颇有一点心跳的感动。我在想,文人真正的风骨,不在于遁迹山林,而在于秉持庙堂忧民、江湖忧君的积极入世态度,若仅寄情山水、空谈误国,那便是将才情埋于青史荒冢。人云,浮舟不惧沧海,立马笑傲昆仑。唯有入世济时,方能使笔端生出雷霆。羲之先生便是如此。尽管《兰亭集序》真迹已随唐太宗长眠,然其“道媚劲健,如有神助”的气韵和参透世事,文以载道的深刻内蕴,早已铸入华夏文化的风骨,成为历代追崇的范本。
兰亭外,春雨初霁,竹露嘀嗒,仿佛是千年前曲水流觞的回响。那曲水,承载着华夏文化的风帆,穿越时空,将东晋时期文人雅集的盛况和王羲之笔下的《兰亭集序》传至今日。
绍兴兰亭,这方墨香四溢、文韵悠长之地,值得再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