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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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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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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的鹭湖

常君

这里是欣赏鹭湖的绝佳去处。

从几乎是一览无余的落地窗望出去,鹭湖尽收眼底。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那些优雅的白色精灵,或张开翅膀,从水面上惊鸿般掠过,或伫立停歇在高茂的树枝上,俨然枝头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

继母坐在窗前的藤椅上,目光透过面前的落地窗,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这正是墨痕想要的效果。当初,她费了好大的心思和精力,才寻觅到这家可以看见鹭湖的养老院。当时养老院尚未竣工,她硬是极有耐心地等了一年。当然价格也是不菲。这家养老院的一个单间每个月就要五千元,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继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鹭湖,就能想到那个被拐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可玉,即使花再多的钱,墨痕觉得也是值得的。一个二十多年沉浸在失女之痛的人,整日里触景生情,是不是活着比死了更难熬?有道是,杀人诛心。诛心是什么?是凌迟,远比那些快刀利刃残忍得多,也更高端得多。

每次来养老院,墨痕都会带一些营养品和水果,还要和照顾继母的护理员详细了解继母的身体、饮食、情绪等状况。表面上看,她是一个多么孝敬的继女啊!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吧?甚至有一次她还和护理员吵了一架,只因为对方没有按时推继母出去散步。墨痕了解继母的那些状况不是做表面文章,她需要了解继母的身体状况,她要让她长久地活下去,让她在思念亲生女儿的煎熬中活下去,要让她在那种万念俱灰的心境里,一年一年地衰老下去,生不如死,直至走进坟墓。她怎么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死掉呢?

墨痕,你来啦。继母回过头,有几分热情地和她打着招呼。

她没有去附和继母的热情,像没听见一样。

墨痕这个名字,是父亲为她取的。当年小镇上遐迩闻名的书法家喜得千金,自然得给他的女儿取个和他身份相符合的名字。名字一看就是出自王冕的《墨梅》: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和王冕诗中的意境相同,父亲表面上给她取了这个小众的墨痕的名字,实际上是在赞誉自己的立身之德。她懂事起,始终这样认为。可笑的是,父亲的立身之德保质期很短,在她未满七岁那年,父亲便出轨于眼前这个女人。而这个女人第二年便给父亲生下了另一个女儿。父亲如法炮制,给他的小女儿起名:可玉。取自唐代司马空诗作中的“可人如玉”,足见他对小女儿如玉般的珍爱。

继母的热情没有让墨痕感到舒服,反倒觉得不爽。她不需要她的热情,这个女人应该面带郁结,一副落落寡欢的样子,那才是她要的。

没有不要紧,她可以营造那种她想要的氛围。墨痕站在继母的身后,顺着继母的目光望出去,问,又在想小妹了?

继母没有应答,目光长久地望着窗外。

墨痕的心里感到了一丝熨帖,继续煽情地低沉着说,二十八年前的今天,小妹在鹭湖边走失了……

继母斑白的脑袋低垂下去,满是老年斑的双手捂住了脸。

墨痕声音暗哑地继续说,那天,在鹭湖边,小妹非要和我玩躲猫猫。谁知,这一躲,竟是永别……

继母花白的脑袋开始颤抖,像一蓬风中的枯草。

墨痕适时地递过去一张纸巾,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正值暮春时节,鹭湖四周的树木展示着它们应该有的样子,水面波澜不惊。而在墨痕的心中,这个白鹭盘旋的湖面却是波澜汹涌。

那年墨痕十一岁,可玉四岁。那天,父亲让墨痕带可玉出去玩。墨痕不由自主地来到了鹭湖边。阳光照在湖面上,湖水像一面静止的银镜,白晃晃的,有些炫目,让她想起母亲毫无血色惨白的脸庞。就是眼前这个被迫和她沾上了血缘关系的小东西,和她的母亲一起,使她的母亲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患上了重度抑郁症而多次轻生,终于走进了鹭湖冰冷的湖水里。墨痕恨极了那两个夺去她妈妈的女人。那两年,继母晾晒在外面的衣物常常不翼而飞,停在院里的斜梁自行车车胎常常被扎。可玉还在襁褓里时,她就常常趁人不备,偷偷在可玉的胳膊上、腿上拧一下,拧得不会说话的可玉哇哇大哭。看着不知所以的继母哄着大哭的可玉,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可玉跑过来,拉着墨痕非要玩躲猫猫的游戏,墨痕不耐烦地一把推开了她。可玉讨好地从粉色裙子的口袋里掏出几块小淘气糖,剥开糖纸,扬手递到墨痕的面前,被墨痕一把打落在地上。可玉从地上捡起糖块,上面沾满了泥土。遂又把糖块丢在地上,瘪着嘴,委屈地抽泣起来。

墨痕厌烦地扭过头去。她从心里讨厌这个小东西,她有人疼有人爱。而自己什么都没有,那个生物学上的父亲也是形同虚设,根本不存在一样。世界上最爱她的那个人被他们逼死了,只能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她想起昨夜做的梦,她梦见一群白鹭在湖面上盘旋,发出的却是母亲呼唤她的声音。她脚步踉跄着,仰着头追随着那群白鹭,追随着母亲的呼唤,就是看不见母亲的人。她四处奔走,大声呼喊着妈妈,一着急,惊醒过来。她又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的情景。姨妈拉扯着她不让她过去,但她还是从纷乱的人腿的缝隙间瞥见了母亲惨白的脸,跟她身上的白色连衣裙一个颜色。从那以后,她经常梦见母亲浑身上下水淋淋的,瑟瑟发抖着对她说,好冷,墨痕,妈妈好冷。

她的胳膊被一只手摇着。她惊觉过来。可玉那张花朵般的脸庞正仰头望着她。那张脸是那么红润,像一只饱满的红苹果。她伸出手去,捏住了那只红苹果。手上的力度一点点在加大,身体也随之一点点向对方逼近——可玉的身后,一步之遥,便是炫着白光的湖水。

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跑了过来,她不由得住了手。

一个中年妇女笑容可掬地跟在后面。

小女孩冲可玉招手,说,我们一起玩好吗?

可玉扯着她的衣角,征求她的意见。

她不置可否。

可玉喜笑颜开地跑过去拉住了小女孩的手。不一会儿,就听见她们咯咯的笑声。

她靠在一棵树干上,白鹭盘旋着掠过湖面,水面泛起阵阵波纹。

可玉的声音由近而远,藏好了吗?藏好了吗?

她仰头望天。姨妈说妈妈去了天堂。天堂在哪里?是在天上吧?天堂是什么样子的?一定很美吧?

当她从树后转出来,看见可玉粉色的裙角夹在车门的缝隙间。紧接着,那辆面包车绝尘而去。与此同时,她发现那个中年妇女和小女孩也不见了踪影。

当她把可玉失踪这件事告诉随后赶来的父亲和继母时,她向他们隐藏了一件事,就是那个中年妇女。无疑,那个中年妇女就是人贩子,可玉就是被她拐走的。

她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继母,却告诉了姨妈。姨妈咬牙切齿地说,这就是报应!这对狗男女的报应来了!

她恍惚记起那个中年妇女似曾相识,好像就住在镇子的东边。她同样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后来她去打听了两回,听说那家人已经搬走了。

继母的悲伤自不必说了,父亲好像一夜之间也白了头,常常佝偻着身子垂着头无声地坐在一处,一坐就是大半天。望着两个人,她的脸上流露出无限伤感的表情,心里涌出的却是不尽的幸灾乐祸。

往事的回首总是残忍的,继母花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两臂之间,身子近乎佝偻成了一个句号。

墨痕安慰性地在继母的肩上拍了拍。转身去倒水时,发现桌上竟放着一叠厚厚的书写纸。她随手翻了一下,里面都是蝇头小楷。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楷书还是写得端庄娟秀的。可能这也是父亲出轨与她的原因。当年,这个女人拜父亲为师,学习书法。笔酣墨饱之际弄得耳酣脸热成功上位,真是令人不耻。

如今看来,这个女人运用抄写小楷这种方式让自己入静,还真是不容小觑。

墨痕把目光落到最上面的一页上。

诗品二十四则 清奇

唐 司马空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

晴雪满汀,隔溪渔舟。

可人如玉,步屟寻幽

载行载止,空碧悠悠

神出古异,淡不可收。

如月之曙,如气之秋。

其中的“可人如玉”正是父亲为小妹取名的来处。如此看来,这个女人还是没有真正地入静。墨痕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一声。

从养老院大门出来,行至山脚下的鹭湖边,墨痕停住了脚步。起风了,湖水泛起层层的涟漪。涟漪在水面上婆娑着,像妈妈在轻声细语。墨痕回想起妈妈生命中的最后那天。早晨,妈妈送她去幼儿园。一路上,妈妈都在柔声细语嘱咐她,以后要好好学习,要听姨妈的话,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姨妈说,要听取姨妈的意见。当时,她还觉得很奇怪,妈妈为什么闭口没有提及父亲,反倒更多地提到姨妈。那时,她还不知道父亲出轨之事。到了幼儿园门口,妈妈蹲下身,把她本来编得很好的辫子拆开来,又重新编了一遍。妈妈捧着她的小脸蛋亲了又亲。最后,又用力把她拥在怀里。她觉得妈妈的力量真大,把她的肩膀都箍疼了。谁知,那竟是妈妈对她最后的爱抚。

墨痕忽然意识到,把继母送到这里,其实对自己也是承受一次回忆的煎熬,每一次走近鹭湖,都让她想起妈妈。但是她能承受得了。能让那个女人每天都沉浸在回忆的煎熬中,即便自己承受再多也是值得的。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墨痕掏出手机,见是姨妈的电话。忽然想起下午要办的事。墨痕犹豫了一下,接了电话。姨妈问她在哪儿了。墨痕说在鹭湖。姨妈叹口气说,下午两点我在儿童福利院等你。墨痕沉吟了一下,说,姨妈,改日再去好吗?我还没做好准备。姨妈说,昨晚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再说就是去看看,又不是让你立刻领养。墨痕无奈地说,好吧。

撂了电话,墨痕坐在湖边愣了好一会儿神儿。

年近不惑之年,如今还是孑然一身,说起来让人难以理解。大三那年,法律系的一个男生总是能在校园的湖边或者图书馆与墨痕不期而遇。说起那个男生的相貌算得上奶油小生,听说在法律系还是有名的“系草”,是一些女生的梦中情人。可是当他靠近她,近距离地与她交谈与他对视,她非但没有被吸引,相反倒有几分排斥抑或反感,想尽快结束交谈从他身边逃走。具体表现为胸闷出汗、恶心反胃、心烦气躁等症状。那个时候,墨痕还以为自己得了胃病,跑到医院好一顿检查,结果也没查出来个子午卯酉。这种心理反应难免不表现在行动上,最后那个“系草”自然知难而退了。相反,墨痕对同性却没有这种反应,即便是长得再难看再对不起观众的。若干年后,墨痕听说了一个很生疏的词语:厌男症。她上网搜索了一下,并逐一对号入座,那些具体的表现自己无一不符合。查看原因时,她看见上面说有诸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成长环境。无疑,父亲的出轨,父亲形象在她心中的崩溃,是造成她厌男的主要因素。

得知自己患上了厌男症后,墨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既然讨厌,索性就远离那些须眉浊物。不是有句话说,珍爱生命,远离男人。那样,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还会使自己感到快乐,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有时候自己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生理反应,让墨痕在某些场合显得有几分尴尬。比如在拥挤的公交车上有异性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再比如有一次她去监狱采访,一些劳改犯扒着监区的铁丝网,向她投来猥琐下流的目光,她就抑制不住地想呕吐,甚至打嗝不止。有一次她去采访一个时尚圈的潮男,潮男耳朵上戴了一排的耳环,足有五六个。长长的胡须上挂着一个骷髅的配饰,手臂上还纹着密密麻麻的蓝色刺青。不仅如此,潮男说起话来还一副娘娘腔。一阵胃气的上逆不可抑制地席卷上来。尽管她尽力捂住自己的嘴巴,但是全场还是回荡着她接连不断的响亮的打嗝声。

墨痕没有异性朋友,也从不靠近异性,同性朋友倒是一大堆。报社里的男同事在私底下议论她性取向有问题。墨痕也懒得解释,反倒乐在其中。

得知这个很生疏的厌男症后,墨痕忽然意识到,不仅自己厌男,姨妈很可能也是。自从母亲自杀后,姨妈就对父亲恨之入骨,称谓也由原来的“姐夫”变成了“刽子手”。每见一次,就像遇到了敌人,恨不得千刀万剐了父亲。姨妈终生未嫁,一个人生活了大半辈子。从墨痕懂得男女之事后,姨妈就不时在她耳边耳提面命,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男人都是人渣,离他们越远越好。而立之年过后,也不见墨痕被姨妈催婚。娘俩儿过得怡然自乐。

只是最近两年,姨妈常常关心起墨痕的养老问题,叹息墨痕老了怎么办。

墨痕笑着说,老了不是还有您嘛。

姨妈说,傻孩子,姨妈能陪你一辈子吗?我老了有你,可是以后你老了怎么办?连个孩子也没有。

无非两条路,一条去养老院,一条孤独终老。不过,这个问题对自己来说似乎是很遥远的事,墨痕倒是没有真正地去想过。

有一天,姨妈兴冲冲地给墨痕打电话,说她在网上看见有人去国外“买精”进行人工受孕,不结婚照样生下了金发碧眼的混血儿。姨妈极力怂恿墨痕也可以去试试。墨痕以年龄大了为由,把姨妈的建议判了死刑。姨妈说的这条途径,表面上和男人没什么关系,甚至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道是谁。但是归根结底,还是拐弯抹角地和男人扯上了关系。再说墨痕也不想承受那份生育之痛,她觉得现在自己一个人生活得挺好。

后来,姨妈又建议墨痕去孤儿院领养个孩子,说领养个年纪小的,不记事儿的,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照样跟亲生的一样。墨痕也没放在心上。

昨天晚上,姨妈突然风风火火地来了,说她有个老姐妹的亲戚在儿童福利院当院长,她们可以去看看,有眼缘的,如果愿意领养,再去办手续也不迟。

墨痕说,还是算了吧。

姨妈说,我都跟人打好招呼了。又说,眼瞅着你都四十了,还要等到多大岁数?趁着我现在胳膊腿还能动弹,还能帮你拉扯带着。再过几年,我要是撒手一走,剩下你一个人,你叫我怎么放下心?到了那边我怎么跟你妈交代?说着,径自抹起了眼泪。

墨痕忙搂住了姨妈的肩膀,答应第二天下午去市儿童福利院看看。

墨痕赶到市儿童福利院时,姨妈已经等在院长办公室了。

院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看上去面目很是和善。和墨痕简单聊了两句后,便带她们去了保育区。

隔着窗户,墨痕看见室内大约有二十几个孩子,有的坐在小床上,捧着奶瓶正在喝奶,有的在玩玩具,还有的在做游戏。欢快的叫声笑声,从敞开的窗户透出来。其乐融融的氛围,和正常的幼儿园没什么两样。

院长介绍说,这是我们福利院的康幼部。孩子的整体年龄偏低。大一些的我们都就近送去上学了。我们福利院现在有将近100个孩子,其中有三分之二是弃婴,这些弃婴中有的是因为孩子出生时患有某些先天疾病而被父母遗弃,还有的是非婚意外生育,或者父母家庭原因,比如父母死亡、服刑、吸毒等原因丧失了对孩子的监护能力,只能将孩子送到我们福利机构代养。再有的就是被拐后被公安部门解救但找不到父母的,我们这里有近三分之一健全的孩子都是这样的。

院长边说边推开门,把她们引进室内。

墨痕这才看见,这里的孩子和正常幼儿园孩子的不同。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孩子躺在小床里,嘴角流着口水,四肢像跳舞一样不停地动着。还有一个小女孩低头玩着布娃娃,当她抬起头来,墨痕看见她的上唇处赫然裂开了一道缝儿,像兔子的嘴唇。

虽然来之前,墨痕就有心里准备,但是真的亲眼目睹后,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姨妈在一旁也捂住了嘴。

院长也洞察到了母女二人的表情,她走到墨痕身边,低声说,你看,那个靠窗站着的小女孩,就是被公安部门解救后送到我们这里的,快一年了也没找到父母。身体各项指标都没有问题。

墨痕走了过去。

小女孩穿着统一的园服,身高大概有一米左右,面对着窗外,墨痕和姨妈走过去,她也没转过身来。

姨妈问院长,这孩子几岁?

院长说,具体年龄我们也说不准,看身高大概五六岁吧。这孩子哪儿都挺好,就是不太爱说话。可能被拐后所处的环境造成的。

墨痕走到小女孩身后,在她的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小女孩仍旧没有回头。

墨痕蹲下身去,拉住小女孩的一只手,慢慢把她小小的身体转了过来。

像瞬间触了电,墨痕慌忙松开了那只小手。小女孩的那双大眼睛简直和可玉一摸一样!

墨痕落荒而逃。

姨妈不知所以,急忙跟院长告辞,随后追了出来。

墨痕靠在福利院门口的树干上,脸色惨白。

姨妈问,你这是咋的了?

墨痕咽了一口吐沫,说,那孩子的眼睛跟可玉太像了。

姨妈说,算起来如今那丫头已经三十多岁了。我看你就是神经质。

墨痕沉默不语。

姨妈说,我看刚才那小女孩还行,也没啥毛病,要不……

墨痕打断姨妈的话,姨妈,咱回去行吗?

姨妈注视着墨痕好一会儿,无奈地点点头。

第二天,市儿童福利院收到了一车社会捐赠物资,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

同时,院长接到了墨痕的电话。墨痕在电话里强调说,捐赠物资里有小淘气糖果,一定要多给那个小女孩一些。院长在电话里表示了一通感谢之后问是不是打算领养,墨痕一把关了手机。

蛋糕店里,烘焙展示柜内摆放着各种形态各异的生日蛋糕,有圆形的,方形的,有心形的,有卡通造型的,有汽车造型的,还有芭比娃娃造型的。售货员不离左右,嘴里询问着什么人过生日。墨痕没有言语。转了一圈儿,最后指了指那款芭比娃娃造型的,问,能把裙子做成粉色的吗?售货员说当然可以。然后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一边记一边问,上面写什么祝福语。墨痕刚张开嘴,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说,什么都不用写。

两个小时后,生日蛋糕送到了墨痕手里。通过透明的包装盒,墨痕看见一个金发的芭比小公主,头上戴着镶满钻石的王冠,下面是层层叠叠的粉色及地蓬蓬裙,裙裾上环绕着一圈美丽的花朵。

墨痕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提上盒子出了门。

迈步走进养老院的大门,墨痕看见护理员正推着老人们在院中晒太阳。继母也在其中。

墨痕走过去,和护理员简单地做了交接,推着继母,向湖边走去。

墨痕把生日蛋糕放在湖边的木栈道上,俯身点燃了插在上面的小蜡烛,然后站在继母身旁,静静地注视着那些飘忽的烛光。

这一次,墨痕没有像往年那样,嘴里念念有词。表面上念叨的多是一些回忆怀念的话语,以至于自己都能被自己感动,实际上字字都是诛杀继母的一把刀。

最初,继母听到那些怀念的刀子时还会落泪,后来好像渐渐麻木了,也不言语,也不落泪,木头人似的没有一丝反应。

可玉。继母望着蛋糕上的烛光,轻声道。

即便没在蛋糕上写祝福语,墨痕想继母还是一定会想起今天的特殊性。二十八年来,可能有两个日子让继母深入骨髓,一个是可玉的失踪日,另外一个就是可玉的生日。

可玉。那颗花白的脑袋深深地垂下去,一动不动,像失去了气息。

墨痕盯视着那个芭比娃娃,忽然想,自己为什么要花钱买下它?并把它带到这里来?

不知怎么,墨痕的心里涌上来几分懊悔。

周一,刚到办公室,墨痕就接到了报社领导的电话。领导说让她到办公室来一趟。领导是个年近六十的男性,待下属也不苛刻,算得上比较平易近人。平时其他同事见到领导,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而她往往绕路而走,不接触,更不靠近。时间长了,给人一种孤高自傲的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什么孤高自傲,就是厌男症。

没办法,既然领导叫,不能不去。墨痕只好硬着头皮向领导办公室走去。在门口,她停下脚步,用力深呼吸了几次,才抬手敲门。

进了办公室后,墨痕很庆幸自己没有涌上最严重的症状:打嗝。

领导把墨痕让到沙发上落座,并给她泡了一杯茶。然后隔着茶几,坐在了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

这让她稍稍安定下来。她把目光放在茶几上的水杯上,尽量不与领导对视。

领导说,上次你追踪采写的那篇打拐的稿子,在我们报社内乃至社会上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不错啊!

墨痕想起来了。那是去年,她从网上看见一网友说他们老家百分之四十的已婚中年妇女都是被拐卖来的,便去了那个山区。经过暗访,她发现那个地方确实存在这种情况。有一些妇女被拐来后,发现此地比老家经济条件好,又有了儿女,便死心塌地留下来生活,有的还介绍老家的妇女姐妹来此地结婚生子。另外有一些不堪夫家的打骂屈辱,一心想逃离此地。她还帮助一名妇女逃了出来,回到了家乡,找到了父母。究其她关注打拐的原因,还是要说到可玉。可玉被中年妇女拐走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总是在心里恶毒地把可玉想象成一副凄凄惨惨的惨状,头发蓬乱,眼神呆滞,身后跟着一串流着鼻涕的孩子。但这只是想象,渐渐地,她有了一种想法。她想知道可玉被拐到了什么地方,生活得是坏还是好,是悲惨还是幸福。这种不为人知的想法,让她开始关注起打拐,尤其是在她成为记者之后。

领导又说,听说你加入了“宝贝回家”,成为了一名自愿者,这可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啊!

成为记者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打拐。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得知了张宝艳创建成立了“宝贝回家”网站,帮助很多寻找儿女和找寻父母的亲人团聚。至于她申请成为自愿者,其实就是想看看可玉的现状。

领导继续说,所以说接下来这件事非你莫属!我们想和“吉祥反拐团圆工作室”联手,打造一期打拐专题。“吉祥反拐团圆工作室”你知道吧?

她当然知道。这个吉祥是公安局刑侦大队的教导员,为了方便人民群众寻亲,警方设立了以其姓名命名的“吉祥反拐团圆工作室”。几年来,工作室成功寻亲一百多起,受到了当地人民群众的拥戴。

领导接着说,社里决定还是由你完成这个任务。

墨痕把目光落在沉在杯底的茶叶上,问,我能独立去采访吗?

领导说,就是你一个人去,报社不再派其他人了。

墨痕说,我的意思是,我能一个人去,不和那个警察一起吗?

领导笑了,说,一是,这个专题是我们报社和“吉祥反拐工作室”联合的,是宣传部指派的;第二,采访过程中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问题,有个警察协助,起码有个安全保障。我们也是为你的安全着想。

墨痕只好点点头,站起身来,和领导告辞。

领导对墨痕说了预祝采访成功等话,随后向墨痕伸出了手。

墨痕冲领导挥挥手,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她从不和异性握手。尽管他是领导。

在刑侦大队的停车场,吉祥很是绅士地替墨痕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被她客气地拒绝了。理由是晕车。她不能确定这次自己的厌男症具体会出现什么反应,所以只好拿晕车来掩盖,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吉祥闻听说,等等我。说完向办公楼跑去。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递给墨痕说,里面有口香糖,伤湿止痛膏,还有塑料袋,我听说伤湿止痛膏贴肚脐治疗晕车很有效,要不你去卫生间贴上,我们再出发。

墨痕笑笑说,没那么严重,谢谢你!

吉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你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车门两侧的储物格里我都放了矿泉水。

墨痕再一次表示感谢。

吉祥忽然想起什么,绕到驾驶座位一侧,拉开车门坐在座位上,扭头递过来一瓶咖啡,说,我这还有这个。

墨痕摆手刚要说不用,忽然想起今天早晨,因为走得急,忘记去买咖啡了。平时她喝的咖啡都是现磨的,极少喝这种瓶装咖啡。不过有总比没有强。她接了过去,嘴里表示感谢。

吉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说,我可得这东西了。昨晚女儿病了,折腾到大半夜。不过,吉祥扭回头,说,有了它我的车就稳如磐石,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墨痕笑笑,打开了盖子。如今她也一直用咖啡续命。夜晚是她的白昼,如果没有安眠药的话。她曾去咨询过心理师。那个看上去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心理师刚把她引向她的少年时代,她就扔下咨询费,逃也似地跑了。那枚小小的白色药片拯救她的夜晚,而这杯苦涩的东西则拯救她的白昼。没有它,整个上午头脑都宿醉一般,人没有一点精神。所以,她对吉祥说的谢谢,是发自内心的。

忽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吉祥掏出手机一看,回头笑着说,我先接个视频,我女儿的。说着打开了视频。背景是医院,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小女孩,对着镜头,带着哭腔说,爸爸,我都生病了,你也不陪我。吉祥笑着说,爸爸要工作,要去帮助好多小朋友找到自己的爸爸妈妈。你说,一个小朋友如果找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会怎么样?小女孩说,当然要伤心死了。吉祥说,那就对了。所以妞妞要听医生护士还有奶奶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尽快把病魔打败,把它赶跑。等爸爸回来,一定带妞妞去游乐园!小女孩依依不饶,嘴里撒着娇连说不嘛不嘛。吉祥好一顿劝慰,最后小女孩伸出小指头说,拉钩。吉祥回答,好。说着也伸出了右手的小指头,父女二人隔着手机屏幕拉钩,嘴里齐声说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小女孩又说,还得盖章才算数。吉祥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隔着屏幕和小女孩盖章。

关了视频,吉祥笑了笑,说,我女儿,她妈妈走得早,让我惯的,很任性。

墨痕礼貌地夸道,很可爱啊!

吉祥发动车子,出了大门。

墨痕坐在后面,观察着吉祥的背影。背有点微驼,头发好像长时间未理,也好几天没洗过了,显得有些油腻,发梢刷着夹克衫的立领,也泛着一层油腻。

胸中一阵憋闷袭上来,墨痕急忙按下了车窗。

吉祥从内后视镜里见了,忙问:晕车了吗?

墨痕捂着嘴,冲他摆摆手。

吉祥将车停在路边,开门下来,绕到后面墨痕坐的一侧,拉开了车门,说,下来透透风。

墨痕摆手说不用。

吉祥手把着车门坚持着,我知道晕车的滋味,不好受。

墨痕只好下了车。

似乎是呼吸了新鲜的空气,胸闷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早晨,在刑侦大队,第一次见到吉祥,吉祥礼节性地伸出右手,同样被墨痕巧妙地掩饰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同他对视。墨痕试探着将目光投到吉祥的脸上,一双眼睛不大,眉毛却很重,是那种剑眉,很有型。两道眉毛中央,刻着个深深的川字,眼睛下面黑眼圈很重,显然是睡眠不足。脸型倒是棱角分明,只是有些清瘦。

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个异性,墨痕等待着自己的反应。只是和刚才相似的胸闷,没有往更坏发展。

重新上路,吉祥一直让墨痕开着后面的车窗,车子也开得异常平稳。

一路上,吉祥向墨痕介绍了这次他们要帮助寻亲的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两口。他们的女儿六岁时被拐,夫妇俩寻亲二十多载,走遍了周围的县市以及全国很多城市,也未找到他们的女儿。今年,被拐到河南的宋晓霞在网上寻亲。吉祥凭借宋晓霞提供的对老家周围的环境、风物和地理标志的依稀记忆,通过公安大数据以及网上海量的信息查询,确认宋晓霞和老两口具有血缘关系,就是当年被拐走的他们的女儿。今天,他们就是去市局参加他们的认亲仪式。

在市局会议室,宋晓霞和失散了近三十年的亲生父母六目相对,一步一步向父母走去。

老母亲站在原地,嘴唇翕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住地打量着愈走愈近的女儿。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闺女”,步履趔趄着扑向了宋晓霞。

那一声”闺女“,简直像一道从天而降的闪电,瞬间把墨痕劈在了原地。

她恍惚记得在哪儿听过这种声音。想起来了,当年,得知可玉失踪后,继母也曾这样撕心裂肺地呼喊过。只不过,好像继母的呼喊声里更多地透着一股绝望,像母兽的嗥叫。

在去往第二站的行程中,墨痕的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公路两旁的山岭层峦叠嶂,山上遍布整齐的树木,远远望去,山脊处就像马脖子上方的鬃毛。那一座座山岭,就是一匹匹腾跃的骏马。

吉祥以为墨痕还在晕车,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些,还不时回头询问墨痕怎么样。

这让墨痕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父亲只给了她短暂的几年的温暖呵护,后来就转移给了可玉。多少年来,她始终这样认为。即便父亲后来患癌离开人世,她也没有因此原谅他。

墨痕主动寻找话题,和吉祥聊起了他的反拐团圆工作室。吉祥便饶有兴致地给墨痕讲起了这些年寻亲发生的感人故事,并掏出手机递给墨痕,让她翻看那些团聚时刻拍下的照片。

第二站结束,返程的途中,车子经过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河水清澈,一群鸭子在河中游来游去。几个妇女在河滩上洗着衣服。远处的山坳里稀疏地掩着几户人家。一派祥和的田园风光。

突然,传来孩子们的叫喊声:疯婆娘,跳一个!疯婆娘,跳一个!

两个人扭头注视。

看见河滩上有一群高矮不一的孩子,围着一个女人在起哄叫嚷。

吉祥停下车。两个人下了车,靠在车前,驻足观看。

只见女人穿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筒裙,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可是,跳起舞来,却像换了一个人。身体灵活了,眼睛也亮了。很明显,女人跳的是孔雀舞。一招一式都在模拟孔雀的动作,膝盖起伏柔美,和身体及手臂恰到好处地营造出三道弯的造型,动作堪比专业舞蹈演员,没有通过一定的表演训练很难达到这种意境。女人虽然邋遢,却能从眉眼间依稀看出几分清秀,年纪充其量不过三十出头。

几个孩子劈里啪啦鼓起掌来。

疯女人脸上扬起一抹笑意。

墨痕看见吉祥向那个疯女人走去。

几个女人警觉起来,一起停住手里洗着的衣服,注视着吉祥。

吉祥走到疯女人面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疯女人扬脸望着吉祥嘻嘻笑着。

一个看上去十来岁的男孩冲了过来,把疯女人挡在了身后,说,她是我娘!随后,使劲推了吉祥一把,说,你走开!离我娘远点儿!

吉祥又转向疯女人,问:你不是本地人吧?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的老家在哪里?

疯女人扬起手臂放在头顶,做了个孔雀衔羽的动作,又冲吉祥眨眨眼。

突然,只见那个稍大的男孩冲到吉祥跟前,照着吉祥的手背就是一口。

吉祥不住地抖着手,有些恼怒地说,你这孩子怎么咬人呢?

墨痕见状急忙奔了过去。

稍大男孩没理吉祥,上前拉住疯女人的胳膊,招呼后面的几个挂着鼻涕的孩子说,别玩了!快回家!

疯女人在稍大男孩的拉扯下,跟着向前走。忽然,又挣脱了稍大男孩,跑回到吉祥面前,冲吉祥嘻嘻笑着,不住地眨着眼睛。

吉祥注视着疯女人的眼睛。他明白了,她是在向自己发出求救信号。这个疯女人看样子是装疯,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稍大男孩冲回来,不由分说,拉着疯女人就走。

吉祥上前几步,拉住了他们的去路,你妈妈不能走。我有几个问题要问她。

稍大男孩一看吉祥的架势,也没示弱,只见他回头冲那三个弟弟一挥手。四个孩子犹如小老虎般冲向了吉祥。有咬胳膊的,有踢腿的,还有揪头发的。搞得吉祥措手不及,只能任由四个孩子蹂躏。

墨痕冲跑上去解围,被稍大的那个男孩猛地在脸上挠了一下。墨痕觉得脸上一阵刺痛,想必是挠破了。

这时,只听见“嗨”的一声,稍大那个孩子停住了手,同时呵斥了一声,另外三个孩子也停住了手。

四个孩子听话地站在了疯女人面前。

墨痕呆呆地注视着这一切。

在这了!在这了!一阵喊声传来。五六个手拿镐头铁锹的男人冲上了河滩,眨眼间,冲到了墨痕和吉祥面前。

一个男人指着墨痕和吉祥,对其他几个人说,就是这两个人!问东问西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一个看上去足有五六十岁的男人看了吉祥和墨痕一眼,上前推搡着疯女人,向通往山坳的小路走。

吉祥喊了一声,等一等。

吉祥上前问那个男人,她是你什么人?

老男人乜了吉祥一眼,说,她是我婆娘。

吉祥说,她是你婆娘,那得问问她。

一个男人说,人家可是打了结婚证的,差不了。

吉祥转向疯女人。

疯女人突然冲到了吉祥身旁,把身体隐藏在吉祥的身后,探出脑袋,指着那个老男人说,我是被拐到这的!快救救我!我家在云南。

老男人说,谁都知道我婆娘是疯子,她说的都是疯话。

疯女人说,我没疯。我是装疯的。

吉祥拍拍疯女人的肩膀,说,不要怕!

老男人说,你是什么人?管得太宽了吧?

吉祥说,我是警察。

几个男人一怔,显然被震慑住了,面面相觑。

老男人说,我和我婆娘是打了结婚证的,合法的。

疯女人说,是他找人办的结婚证,我根本不知道!

老男人上去抓住疯女人,狠狠地打了疯女人一记耳光。

墨痕冲过去,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凭什么打人?

老男人说,她是我花钱买来的,我愿意打就打,愿意骂就骂,你管不着!

吉祥说,你终于承认了。买卖妇女就是违法的!

老男人说,娶个媳妇彩礼钱就得五六万,我买她花了一万多,一样都是花钱,凭什么我就犯法!

一个中年女人说,是啊,老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你要是把人带走,这一家不散了吗?

另一个女人劝慰疯女人:十来年都过来了,你看现在四个树桩桩的大儿子,你舍得走吗?

疯女人苦苦哀求说,警察同志,你快带我走吧,我再也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了。

吉祥说,你放心,拐卖妇女是犯法的,我们绝不会坐视不管。

老男人恼羞成怒,冲一旁几个男人喊:你们傻站着干啥?给我往死里打!

吉祥一把把墨痕挡在了身后,拉开架势,对步步逼近的几个男人说,不要乱来啊!我是警察,你们如果动手,就是袭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墨痕紧张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几个男人。突然,忍不住捂住嘴呕吐起来。

吉祥回头拉住墨痕,询问墨痕的情况。并帮墨痕捶着后背。

墨痕的身子弯成了一只虾米。

猛然,吉祥看见一个男人举着镐头向墨痕扑过来,他大喊一声迎了上去。镐头砸在了吉祥的肩上。

墨痕直起身子,惊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吉祥痛苦地捂着肩膀。

这时,只听一声大喊:住手!

墨痕转过头去,见是疯女人。

疯女人对老男人大声说:放了他们!我跟你回去!

墨痕说,你不能跟他回去!

疯女人走到墨痕面前,低声说,身子能打烂,心是打不死的。随后冲墨痕一笑,转身走进了落日的余晖中。

群山变得黑黢黢的,像一匹匹野兽张开了大口。河滩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吉祥和墨痕抱膝坐在大石头上。

刚才,就在他们准备发动车子时,吉祥发现前面的轮胎上各扎进去一枚两寸来长的铁钉。无疑,是那四个小男孩所为。吉祥掏出手机想打维修电话,发现手机没有信号。而墨痕的手机在她刚才奔跑时,不小心掉进了河里,已经不能开机了。

看来这个地方的山神是要留我们在这儿住一夜了!吉祥望着愈来愈浓的夜色说。

墨痕问,你的肩膀怎么样?

吉祥说,不要紧,还能动。

墨痕说,谢谢你了!

吉祥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你的脸要不要处理一下?好像挠破了。

墨痕摇摇头。

吉祥笑着说,留下疤痕就不好了,会影响颜值的哦!

墨痕笑了。

山风卷着松涛,阵阵袭来,吉祥抱紧双肩,说,山里的夜晚还是有些凉啊!说完,去四周捡了些干树枝,麻利地升起来一堆篝火。

两个人坐在篝火旁。

吉祥环顾了一下四周黑魆魆的群山,说,你就等在原地,我去山上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

墨痕望着四周鬼魅般的群山的剪影,嗫嚅地说,能不去吗?我害怕。

吉祥说,现在我的手机还有一格电,我们得尽快跟大队联系上,请求支援,否则电量消失了,今晚我们就很难走出这里。还有,这里的人法律意识薄弱,虽然他觉得花钱买女人和给彩礼钱一样,没什么违法的,但是也要防止夜长梦多。

墨痕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吧。

吉祥说,这里的山都很陡峭难攀,又是夜晚,光线不好,爬山过程中我怕你出什么危险。

墨痕说,可是这里……

吉祥想了想,说,要不你待在车里,我把车门锁上。

墨痕无奈,只好点点头,说,那你也要担心。

吉祥说,我没问题。然后让墨痕坐进车里,又把水和吃的放在墨痕旁边的座位上,最后关上了车门,并上了锁。

墨痕把脸贴近车窗玻璃,见吉祥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松树枝,伸进火堆,树枝哔哔啵啵地燃烧起来了。吉祥举着火把,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大山挺进。

火把一点一点在大山中移动。亮光如豆,却把墨痕的心照得很亮。突然,光亮不见了。墨痕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是夜黑路滑,出了什么事,还是被树林遮住了。她紧张地注视着,手指死死地抠着车门。

那一刻,每一秒都如同一光年一样漫长且煎熬。猛然间,那簇光亮又冒了出来。墨痕一下子摊在座位上。

那簇光亮终于出现在河滩上了。墨痕猛地站起身来,只觉得脑袋重重地撞在了顶棚上——她忘记了身在车内。

吉祥打开了车门。

墨痕从车内钻出来,劈头便问,你还好吗?

吉祥说,我这不是囫囵身子回来了吗?

墨痕说,那有一刻怎么看不见火把的光亮了?

吉祥轻描淡写地说,啊,没事儿,滑了一跤,掉山沟里了。

墨痕抢过吉祥手里的火把,上下左右把吉祥照了个遍,又把火把凑近吉祥,见吉祥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无疑都是树枝刮的。

吉祥幽默地说,看见了吧,零件完好无损。只是爬到山顶,手机也没有信号。不过,没关系,一会儿我再爬上去试试。哎呀!

墨痕急忙问:怎么啦?

吉祥嘿嘿一笑,说,我的消化系统提意见了。

墨痕也笑了。

吉祥奔到车子尾部,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重新走回到篝火旁,撕开泡面桶的顶部,递给墨痕,说,有火,可是没有烧水的工具,只能干吃了。

墨痕接过泡面桶,拿出来面块。

吉祥把面块嚼得咯嘣咯嘣的,一副很香甜的样子,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干脆面可是我小时候的最爱。忽然,又把剩下的面块放进泡面桶内,说,等着,我给你做一道吉记美食。说完,折了一根青树枝,把火腿肠剥去外皮,穿在了树枝上,然后伸到了篝火上,一边烤一边说,地地道道的烤肠,我女儿的最爱。

墨痕看见吉祥把手伸向了手机,刚要打开又放下了,说,也不知道妞妞怎么样?

墨痕轻声问:妞妞怎么住院了?什么病?

吉祥思忖了一下,说,白血病。

墨痕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吉祥笑笑说,幸运的是,我的骨髓配型和妞妞半相合。半相合你不明白是吧?就是可以把骨髓移植给妞妞。去年,我把骨髓移植给了妞妞。吉祥叹口气,今年又复发了,医生说好像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不过不要紧,移植一次不行还有第二次,我对妞妞说,闺女,有你老爸做后盾你不要怕,老爸有的是骨髓,老爸会一直给你捐下去,直到你彻底痊愈!

墨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好像那些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吉祥。

吉祥把冒着香味的烤肠递给墨痕,说,我看了你以前的采访,很勇敢啊!

墨痕望着远处的群山,问:你说二十多年前一个四岁的小女孩被拐走了,会怎么样?

吉祥说,如果孩子有模糊的记忆,可以通过记忆中的某个有特点的地方或风物,找到家乡,找到父母。怎么?你有知道的寻亲对象不妨告诉我,我帮他备上案。

墨痕掩饰说,我一个亲戚家的女孩。

吉祥问,父母现在还健在吗?

墨痕说,母亲还在,父亲在女孩失踪后没几年就走了。

吉祥说,可以采取母亲的血样,把DNA信息录入基因库信息中心,如果女孩也在寻找母亲,她的DNA基因信息也在,通过对比吻合,就能找到。你让那个亲戚尽快去采取DNA血样吧。

墨痕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

吉祥说,也不知道村里那个云南妇女现在怎样?不行,我还得上山一趟!你还是到车里呆着吧。

墨痕说,不用了,我就在火堆旁等你回来。

吉祥重新点亮一根松树枝,高举起来,向大山进发。

墨痕坐在火堆旁,这一次,她没有害怕,她一直目送着火把的光亮,心随着那簇光亮沉浮。直到那簇光亮重新出现在河滩上。那簇光亮越来越亮,照亮了整个河滩,仿佛也照亮了她的心。

吉祥举着火把,冲着墨痕意味深长地笑了。

墨痕知道,这一次,吉祥成功了。她想跑过去,跑到吉祥面前,可是她又停住了即将奔出的脚步。她甚至没有欢呼,就那么微笑地注视着吉祥。

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墨痕想和吉祥说点什么,倾诉的欲望是那么的强烈,可是她又不知道怎么说。后来,她就抱着双膝,坐在火堆旁,哲人一般望着大山,听着松涛,这样的夜晚在她的生命中绝无仅有,她觉得这样很好。她甚至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三个小时后,刑侦大队派出的十余名干警赶了过来,成功解救了云南妇女。

墨痕再一次来到了鹭湖养老院。

刚进入到养老院院内,墨痕就感到了些许的忙乱。工作人员出出进进,脸色失去了应有的平静。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院长的电话。电话内容是继母不见了。

墨痕的第一反应就是冲着里面咆哮:你们还不去找!随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了院长办公室。

院长好不容易才按下发飙的墨痕,向她介绍了继母暂时失踪的情况。上午,护理员照例把老人们推到院中晒太阳。可是,护理员一个疏忽,继母就不见了。他们找遍了养老院内,也没有找到。现在搜索的范围已经扩散到院外,以及鹭湖四周。

墨痕镇定了一下,她意识到现在不是质问发飙的时候。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出了院长办公室。

墨痕奔下楼,奔出养老院,径直向鹭湖南边跑去。

风嗖嗖地从她的耳畔掠过。除了风声,墨痕能听见的就是自己如牛的喘息声。

远远地,墨痕看见一辆轮椅立在树林中,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对着这边。

墨痕像车辆被猛地踩了急刹车,她弓着腰,大口大口喘息着。

这里是当年可玉失踪的地方,也是她经常带继母来诛心的地方。她的判断没有错,继母一定会到这个地方来。望着那片矗立在湖边的树林,墨痕想起刚才自己如此迫切地想找到继母,难道都是和以前一样,仅仅是给她诛心吗?

忽然,墨痕听见继母轻轻叫了一声,可玉。

墨痕没有反应,她以为继母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可是,她看见继母向自己不断地招手,她才意识到继母是在叫自己。

墨痕走到继母近前,继母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蹲下来。墨痕只好蹲下身。继母伸出一只手,在墨痕的脸上抚摸着,嘴里叫着可玉。

墨痕望着继母衰老的一张脸,说:我不是可玉。

继母的脸上浮现出慈祥的笑容,可玉。

继母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话说的老年痴呆。医生说继母目前还属于中度,随着时间的推进,病情会逐渐加重。记忆缺失,性格改变,易走失,生活不能自理等。墨痕急急地询问如何治愈。医生无奈地说,阿尔茨海默症是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目前还没有特效药能阻止或逆转阿尔茨海默症病情的进展,不过综合治疗可以减轻症状和延缓病情进程。墨痕忙问什么是综合治疗。医生说就是药物治疗、非药物治疗和康复运动治疗以及细心护理。医生开了好多药,并嘱咐墨痕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对患者来说,陪伴照护有时候比药物更重要。

墨痕上网百度了一下阿尔茨海默症,呆坐了许久。由此她想到,可玉失踪后,继母因为精神恍惚出了一次车祸,头部被撞了。如今看来,车祸是一个因素。那么,她把她送进养老院,并且住的是单间,缺少社交,虽说她不定时去看望她,但是她的目的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为继母的病情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次,不用诛心了,继母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如今,只认得一个人,就是她,她的女儿可玉。继母就像一棵老树,枝叶渐落,一阵风雨过后,所有的记忆都消失在了时光里。

墨痕每月又给养老院加了一千块钱。她还从网上学习和掌握了很多有关阿尔茨海默症的相关的护理、康复运动训练等知识,并把那些知识传授给了护理员。护理员赞叹她说,你这哪是继女,简直就是亲闺女!听了这话,墨痕不禁愣住了。

姨妈听说继母患了老年痴呆后说,老话说,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都是那个贱人应得的!

当姨妈得知墨痕为继母给养老院加了钱,愤愤地说,你就应该让她在那儿自消自灭,还给她加钱?是她害死了你妈,逼得你家破人亡。你妈在天有灵,看见你这样做,她会有多伤心。

墨痕不知道如何跟姨妈解释。她想起了上一次她去养老院发生的事。继母得了老年痴呆后,她来养老院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来了,她也不说什么,只听着继母“可玉”“可玉”地叫着。上一次,她去时,看见散落了一地的纸,近前一看,全是继母抄的那些蝇头小楷。有的还被撕得粉碎。她蹲在地上一张一张去捡。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她挣脱了一下。没想到那只手固执地不肯放松。她只好任由那只手继续下去。继母竟然在给她扎辫子。那一刻,她想起了母亲。这样的情景,本应出现在她和母亲之间,怎么会和这个女人瓜葛在一起?母亲见了会不会伤心死了?

最近,报社的女孩们都在为一本书着迷,说写得催人泪下。起初,墨痕没有在意。让这帮女孩泪下不怪乎是一些言情类的小说罢了,对她这个年龄的熟女起不到催泪作用。后来,在一个女孩的强烈推荐下,墨痕才把女孩看完的书塞进了包内带回了家。

这是一个美籍华人女作家写的自传体小说,翻开封面,看见女作家的照片时,墨痕心里的某根神经就不由自主地被牵扯了一下——女作家的眼角眉梢竟有继母年轻时的神韵。

墨痕没有吃晚饭,更没有睡觉,几乎是一口气看到天快亮了,小说最后一个字出现在墨痕的视线里。

这个女作家的身世可谓坎坷。父母都是种地的农民。在语言表达上,他们从来没说过一个“爱”字,但是她知道,他们是爱她的。从他们的眼神与动作里,她能感受得到。虽然家庭条件不算好,但还是供她上了学。小学二年级时,她放学回来,见父母抱在一起痛哭。但那种哭颠覆了她的认知,哭声表现出来的不是悲伤,反倒有一种喜悦在里面。渐渐地,她发现母亲的肚子大了起来。多半年后,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小弟弟的降生让她的地位一落千丈。母亲开始高声呵斥她,让她哄孩子,洗尿布,做饭。做得不好就骂她是个没用的东西。都说父母喜欢学习成绩好的孩子,所以她努力发奋,每次考试她都是名列前茅。可是,她发现父母还是不喜欢她,尤其是母亲,把她贴在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一把撕了下来,粘上了一张弟弟的汉语拼音挂图。有一次她领着弟弟出去玩,经过树林时,弟弟的脸不小心让树枝划了一道,母亲一边神色紧张地查看弟弟的脸,一边祈祷不要留下疤痕。看见她站在一旁,一步跨到她面前,揪住她的耳朵,恶狠狠地骂道,为什么划的是我儿子的脸?怎么你的脸没划到?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看着母亲恶毒的眼神,她甚至怀疑她不是他们亲生的。

小学六年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和同学们正在教室里上课。突然,教室剧烈地摇晃起来。紧接着,她看见屋顶以泰山压顶之势,轰然向他们压过来……

她被卡在了倒塌下来的两块水泥板的空隙间,空间极度狭窄,只局限于她蜷缩着身子。余震接连发生。她在一块钢筋水泥板下瞥见了一只红色的带袢皮鞋。她想起来了,那是她们班音乐委员的。早晨上学时和她同桌的音乐委员曾向她炫耀脚上新穿的红皮鞋,说是妈妈给她新买的,还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开始,她还能听见音乐委员的呻吟声,好像就在她的左前方。渐渐地,那声音变得气若游丝,仿佛风儿轻轻一吹,就断了。最后,一点声儿也没有了。极度的恐惧感连同黑暗一起向她袭来。她一边哭着,一边大声呼喊。然而,余震带来的建筑物的坍塌声,不同性别的人的哭喊声,轻而易举就把她的哭喊声淹没了。她不再喊了,她感到自己的嗓子眼儿直冒烟。她想喝点水润润喉咙。她感到有液体一点一点在她的身旁滴落。她伸出手去接,感觉手心里存了一汪液体,便小心翼翼地移到了嘴边。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扑鼻而来,她禁不住呕吐起来。恐惧感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一股热热的东西,像小溪一样汩汩地从她的下身流淌出来,浓烈的血腥味儿再次充斥着她的嗅觉器官——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初潮。她觉得自己的血就快流干了,她就快要死了。

三天三夜后,她被救援队从废墟中救了出来。极度虚弱的她被紧急送往医院。住院期间,她还是没能走出那种恐惧感。那三天三夜的经历,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靥。身体恢复后,她得知,自己成了孤儿。父母加上年幼的弟弟,都在大地震中遇难了。她无家可归,只能去找父亲的哥哥。只剩下一条腿的大伯嗫嚅了许久,说他不能收养她,说他的弟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是被亲生父母遗弃的。

毫无疑问,福利院成了她的家。最初一年里,无论干什么,她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学习,一个人玩。她经常去福利院后面的小树林,一呆就是小半天。她靠在树干上想,父母为什么抛弃她?一定是长相上有缺陷,她照着镜子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影响观瞻的面部和身体缺陷。那就是有什么严重的疾病,可是她又没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或者疼痛。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她想得头疼,索性不去想。不管怎么样,反正自己是个弃儿,一个连父母都嫌弃的东西。她变得无比自卑,无论什么场合,她都躲在人群后面,从不上前。

后来,老院长发现了,不断地鼓励她,她渐渐走出了自卑的心理。但是,在后来的三四年间,她几乎没有一个能维持友谊长久的好朋友。常常是上一秒和人家好得一个人似的,转眼间就反目成仇,形同陌路。同学们都说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搞得都不愿意和她玩。但是她和老院长的关系却非常好。老院长六十来岁,慈眉善目的。她几乎每天都要去老院长的办公室,去了就不走,以至于影响到老院长办公。老院长退休那天,她哭得差一点昏厥过去。晚上,她就失踪了。福利院的人撒开网四处寻找,也没找到。最后还是老院长打来了电话,说在他家里,让福利院来人把她接回去。其它的老院长没说。其实,那天她敲开老院长家的房门,出人意料地对老院长夫人说,她离不开老院长,她要嫁给他。惊得老院长和夫人下巴没掉到地上。

从福利院出来后,听从老院长的劝告,她去念了职业中专。有一次同宿舍的人都回家过周末了,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从里面锁上门,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她站在镜子前,见自己的乳房饱满,小腹平坦,简直可以称得上完美。她甚至流露出孤芳自赏之色。同宿舍的女生不避讳地换衣服时,她也见识到,也不过如此。有的甚至还不如她。突然,她像见了鬼似的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三下五除二,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裤,然后爬上床,裹上被子,在床角缩成了一团。

升到二年级时,班里一个男生喜欢上了她。如果把班里的男生按照品貌德行来个排行,那个男生毫无疑问排在最后一名。她自己对那个男生也不满意。但那个男生对她的呵护和包容,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爱,从来没有人给予过她那种爱。她不可救药地深陷其中。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体育场的后墙处。那里因为常年照不见阳光,导致墙体下部长满了青苔。整个过程中,她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些青苔。她觉得她就是那些青苔,而那个男生给与她的爱的阳光,最终会让那些青苔重生。

那个男生学的是汽修专业,没等到毕业,就回了老家,父母已经为他开了汽修店。他和她在站台上离别。从此,站台成了她避之不及噩梦般的地方。后来,她抑制不住,追到了男生老家。男生脱下满身油污的工作服,陪她吃了饭,又把她送到了站台上。她哭着哀求让她留下来,她不能没有他。男生委婉地表达了父母的意思,只因为她是个父母不详的弃婴。最后,她甚至不惜下跪,也没能打动那一家人。

她在职业中专学的是导游专业。毕业后,她去了旅行社实习。有一次,她接了一单私人导游,对方是一个美国的老园艺师。她带着老园艺师领略了秦军百万战车千乘的恢弘气势,观瞻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华清池,最后在火树银花中穿越回了大唐盛世。临别时,那个头发和脸部皮肤一样颜色的老头儿拥抱了她,并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半年后,她只身飞往美国,和老头儿结了婚。只要有爱,年龄国籍都不能成为她一路奔向爱的障碍。她因此也获得了绿卡。

不过,没过一年,那个老园艺师就像院子里的枯叶一样隐入了尘埃中。

一夜之间,她成了老园艺师的遗孀。她害怕一个人住在那栋古老的别墅里,害怕黑暗网一般从四面八方将她罩住。她学会了吸烟,喷云吐雾中,尼古丁给她带来了短暂的快感,却让她越陷越深。她的手臂上常常留下烟头烫过的痕迹。

没过多久,她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同居了。大半年后,生下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可是有一天,她却找不到女儿的父亲了。男人就像一只没有耐性的花蝴蝶,在一朵花儿上徜徉了一段时间后,就扇扇翅膀飞走了,给她留下一点来过的痕迹。她带着孩子,疯狂地奔走在那个男人可能去往的地方,咖啡厅、赌场、酒吧、夜店,最后终于在酒吧找到了那个男人。她拉住男人的手,让他回家,男人冲她潇洒地举了举酒杯。她哭着跪下请求男人。男人摊开两只手,冲她耸了耸肩膀。她猛地把酒杯摔在地上,捡起一块尖利的碎片,抵在了手腕处,眼神死死地盯着男人。男人又冲他耸耸肩,转身揽住旁边一个女人的腰,走了。

这一次,她学会了酗酒。酒真是好东西,喝多了什么都不复存在了,什么失眠、恐惧、渴望、煎熬、痛苦,所有的一切,统统都无影无踪烟消云散了。

但也有失效的时候。一个风高雨骤的夜里,她从醉酒中醒过来,屋内漆黑一片。闪电像一只巨手,不断地把夜空一劈两半。窗子被风摔过来摔过去,终于脱离了窗框的束缚,掉了下去,密集的雨柱箭一般射进来。她起身狂笑着,旋转着,状如门前披头散发女鬼般摇摆着的树木。

闪电划破夜空的一刹那,她看见了地上被摔碎的酒瓶碎片。她慢慢走过去,捡起来一块,举到了眼前。三角形的玻璃碎片,在闪电的映照下闪着尖锐的绿光。她狞笑着,把它靠近到手腕处,轻轻划了一下。她的手腕处立刻趴了一条红色的蚯蚓。她仰天大笑,手上加大了力度。

就在那一刻,她那金发碧眼的小女儿出现在二楼的楼梯上。女孩显然被暴风雨吓到了,急切地伸着手,不停地哭着喊着。下楼过程中,因为睡裙的牵绊,女孩像一只皮球,叽里咕噜地滚了下来。

她尖叫一声,扔了手里的玻璃碎片。

女孩一边哭,一边顽强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一路向她扑过来——地毯上绽放出一串歪斜的血色之花。

她像母兽般咆哮着,抱起女儿,一头冲进了无边的风雨中……

最后一个男人和她有着同样的肤色,都是来自遥远东方国度的炎黄子孙。

她带着女儿频频在河边徘徊,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是一个心理师。

后来,她常常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问,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吗?

她患的是边缘型人格障碍。他给她进行了心理治疗,并辅以药物干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她情绪极不稳定,上一秒还晴空万里,下一秒就阴云密布。一方面极其依赖他,有时候每天不停地给他打电话,内容几乎全是“你还爱我吗?”“你会抛弃我吗?”,一方面又经常冲他发火,说一些戳人心窝子的话,有一次甚至说他就是个太监,没男人的雄性。一段时间感觉岁月静好,世间的一切都那么随心所愿,须臾之间又觉得她的全世界糟糕透顶,没有一点希望。最重要的是她有自残自杀倾向,她的双臂上遍布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利器划过的痕迹,她割脉、跳河,幸好被他及时发现送去就医,才幸免遇难。最严重的时候,他24小时陪在她身边,以防发生不测。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慢慢的,她的病情相对好转,情绪也趋于稳定。甚至可以到他开的心理诊所帮他打理一些简单的接待来访、预约等事务。

有一段时间,她长时间陷入了沉默。父母的抛弃始终是她难以解开的心结。他及时发现了,对她进行了心理疏导。

后来,她从心结的缠绕里走了出来。她根据自己的经历,完成了这部自传体小说。

小说中他对她的心理疏导有一段引起了墨痕的注意。

面前就是你的家乡,你看见了什么?他问。

湖水,盘旋的白鹭。她闭着眼睛回答。

你恨你的父母吗?

恨。

你爱你的父母吗?

爱。

墨痕在室内快速地走过来走过去,不知怎么就拨通了吉祥的手机。在电话里,墨痕语无伦次,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半个小时后,墨痕和吉祥在约好的咖啡馆见了面。她才异常艰难地把自己的意思,向吉祥表达了清楚。吉祥笑了,说,那天我看你就没说真话。墨痕垂下头。吉祥伸出右手,说,你能这样想,为你高兴!墨痕凝视着吉祥,慢慢伸出右手,握住了吉祥的手。

吉祥的意见是,DNA是最不容置疑的依据,可以先提取继母的血样,然后再提取女作家的血样,和墨痕继母进行对比,答案自见分晓。

墨痕根据书后的联系方式找到了出版社,并获取了女作家的邮箱。她给女作家写了一封信,在信里详细介绍了情况。邮件发送没多久,女作家就回复了,说她尽快去采血样。并索要了墨痕的手机号。墨痕的回复邮件发过去没过一分钟,一个越洋电话便打了进来。

比对鉴定需要一段时间。做完这件事,墨痕觉得好像已经把事情办完了,至于结果,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墨痕去了养老院,推着继母,沿着木栈道,来到了鹭湖边。

时令已进入秋季。鹭湖像一面巨大的湛蓝色的镜子,镜子里倒映着层层叠叠的白云。它们翻滚着,推搡着,纠结着,缠绕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即若离,又不离不弃;不肯亲近,又不愿意散开。

一个修长的身影以曼妙的身姿投在镜面上。它胜雪的白羽,和云朵相得益彰地融为了一体。

白鹭扑展开翅膀,环湖旋绕了一圈,又振翅鸣叫了几声,而后翩然离去。

墨痕抬起头,出神地仰望着那抹消失在湖面上空的惊鸿之影。

继母嘴里喃喃有声:可玉,可玉。

哎。墨痕回过神儿来,扭过头去,响亮地应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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