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发
我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父母离世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我经常给自己开脱的理由是:我在身边了又怎样?我能把他们唤回来吗?现在想想,这貌似充分的理由,其实是彻头彻尾的混蛋逻辑。谁都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是,人之将死,即便他不想告诫什么,至少,他会渴望见到所有至亲至爱的人,渴望得到临终的安慰。
母亲去世那年我正读高一。当我踉踉跄跄赶回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被装进了灵柩。到现在我也没问过我的姐姐、弟弟和妹妹,母亲是怎么走的?母亲临终说了什么?既然我没尽到最后的孝心,我也没有资格质疑和责怪他们。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倒是有了些思想准备。2002年9月末,父亲从老家坐大巴车来的营口,说是身体不大舒服,让我带他检查检查。我领他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刚检查完一项,父亲就被医院留下了。之后的几天里,谈不上治疗,就是检查、检查,查哪哪有毛病。到了第十三天,还剩最后一项“胃镜”检查的时候,父亲已经人事不省了,医院也无能为力了,就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弟弟说,我拉回家吧,别再折腾了。弟弟的意思是让父亲叶落归根,我不懂医学,所以未置可否。但是我一直纳闷:父亲可是走着来的,来的时候不像有病的样子,怎么查着查着人就不行了呢?有人劝我应该跟医院理论理论,我说算了,这不是误诊,更不是误治,还没有确诊呢,哪来的治疗?他们只是履行了检查的义务。
一周后,我就接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其实在驱车回家的路上,我已经确信父亲不在了,所谓“病危”,只不过是托词而已。一路上,我把父亲从住院到病危的整个过程又回想了一遍,这个谜团太让人揪心了,好端端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迅速就走向生命终点的呢?唯一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就是:父亲他太刚强了,之前就可能众疾在身,只不过是他硬撑着而已,当超过了生理忍耐极限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垮了……
父亲是当兵出身,有着军人的干练和果敢,也有着农民固有自私、狭隘和暴力。在土地包产到户之前,父亲一直悠哉乐哉地当着生产队长。在他的庇护下,我和我的姐弟妹都没怎么吃过农活儿的苦。从我记事儿时起,父亲就没吃过粗粮。在母亲去世之前,他基本上是吃“小灶”,每日必须有酒,必须有下酒菜,而且酒量惊人。我不知道这是他的特权,还是他的人生志向。从小到大,父亲对他两个儿子的管教没有方式方法,只有暴打。暴政之下,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不怎么融洽,我不大相信父亲对我还有温情,还有爱。直到我做了父亲之后,我才从理论上解除这种猜测。
2002年10月16日,我赶回老家的时候,父亲已经躺在灵柩里了。姐姐在大门口迎住我说,你得挺住,后事还得靠你呢。这句话姐姐在医院的时候就说过。接到病危通知书那天,我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了,我背过身去,眼泪倾泻而出,我哭的时候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姐姐过来说,你得挺住,你是长子。料理后事的那几天,我出奇得冷静,按照农村习俗,还算比较得体地送走了父亲。临返城时,我问姐姐,父亲留下什么话没有?姐姐说,他回到家之后只醒过来一次,他说你欠他八百块钱……听完这句话,我很长时间没有缓过神儿来。这是哪跟哪呀?我们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借贷往来?父亲冥冥之中的这句话算是遗言吗?
我们兄弟姐妹四个,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脱离了农民身份,还在城里当了机关干部。在此期间,我得承认,我的姐弟妹对我是有付出的。因为母亲的过早离世,我们家少了一根支撑的柱子。姐姐早早就辍学务农了,她差不多承担了我所有读大学的费用;弟弟和妹妹到了初中就不念了,缓解了当时紧张的日常支出。在父亲眼里,我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地高出了他的想象。所以,父亲每次来我家,都尽可能地带走一些好吃的、好用的,平衡给我的姐弟妹。他对子女的关爱,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表现得特明显。
我还是对父亲的所谓遗言耿耿于怀——我怎么就欠他八百块钱了?我结婚的时候我父亲只给了我四百块钱,那时是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大概我父亲也就那么大能力了。此后我在城里一直努力经营自己的小家庭,从未再向他伸过手、张过嘴。而且,我自己的小日子稍稍好过了之后,每年我都尽可能地补贴我的父亲。
姐姐跟我说到父亲这句话的时候,并无言外之意。但是,父亲的潜意识里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呢?忽然有一天,我似乎顿悟了:他老人家是不是在提醒我、今后要像回报他一样继续照顾一下我的姐弟妹呢?这个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关系就是亲情,我欠他的,就是欠所有亲人的。人应该知道感恩,应该有一颗亏欠之心。
我要感谢我的父亲,感谢他给了我生命,感谢他最后的遗言,我还要感谢他做了我许多许多年的“反面教材”。他曾经的暴力,至今让我难以释怀,我认为他这样做不对,所以我对我的儿子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头,甚至没爆过粗口;因为他始终以自我为中心,所以我经常告诉我的儿子,如果条件允许,尽量去帮一些应该帮助的人。“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在内心里忌恨过父亲,挖苦过父亲,声讨过父亲,我相信只有我有权利这么做,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他的骨血,我是他的儿子,而他——是我亲爱的爸爸!
现在,我认可了那就是父亲留给我的遗言。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我真想说:爸,我很幸福;而您,很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