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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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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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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记(外一篇)

陈继利


童年的我有很多回忆难以忘怀,而那次关于火锅的记忆分外清晰。

寒冷的冬季,三大伯家是我们一家人常去的地方。三大伯是我们大队的大队长,他家总是暖融融的。春节的时候他家终日宾客盈门,满屋飘散着酸菜火锅的香气。

父亲比我们去得都勤,他总在那里打牌喝酒。因为三大伯家客多,母亲就常去帮忙,洗菜、端碗、添柴火,却总在开饭前忽然起身-----不是猪还没喂,就是门忘锁了,然后攥紧我的手匆匆离去。

那天,铜锅里酸菜与五花肉正咕嘟作响,香味钻进我的鼻孔,深入胃肠,馋得它们咕咕作响。我忍不住小声哀求:妈,我不上桌,等他们吃完,我用锅底拌饭行不行?母亲的脚轻轻碰了碰我,眼中有细碎的光闪动,语气坚决地说:走!不顾别人的挽留, 紧紧拉着我的手出门。北风刮过空旷的村路,我甩开母亲的手, 跟在她的身后,馋虫翻腾的胸腹里满是委屈和不舍,我盯着棉鞋尖踢起的雪沫,心里越来越冷,觉得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三大伯家到我家那三百米。

那年我九岁,最大的梦想,就是吃一碗浸透火锅汤汁的米饭。我想,我家要是能有个铜火锅就好了!

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我去前红村玩耍,发现新开的汽酒厂正以九分钱的高价回收酒瓶,这比收破烂的多出七分钱。想起三大伯家院角堆成小山的酒瓶,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借来邻居家的推车,我收遍了亲戚邻居的空酒瓶。当我把车拉到酒厂时,管事的叔叔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小子,真有生意头脑!"五块六毛钱,那是我第一次有这么多钱,纸币在兜里烫得像个太阳。

我飞奔回家把钱塞给母亲:妈我要吃火锅!她怔了怔,眼角泛起细纹:铜火锅要六七十呢,妈先给你存着。接着她轻声但严肃地补了一句:以后不许再去亲戚邻家要酒瓶子卖了。”

父亲蹲在门槛上卷烟,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燃。

十一岁那年的暑假,我把木箱子糊上白纸,垫上家里的旧棉被,哥哥用红纸剪出“冰棍”二字。我推着父亲的二八大杠,揣着母亲给的五块钱本金,开始了走村串巷的卖冰棍生涯。白糖小豆冰棍……”吆喝声从羞怯到嘹亮,穿过玉米地和高粱田,缓缓地在村街上流淌,承载着我心中的念想。每天中午我会赶到镇上的饭店,父亲系着白围裙在灶前忙碌,食客们见了我就笑,厨师的儿子来啦!有时他们会多塞几毛钱,有时老板会把我卖剩下的冰棍都买下来,给每桌送几根。

奔跑了一天,夕阳下数钱时,纸币上都浸着汗水的咸味和我心里的甜。那个夏天,我赚了六十三块八毛,照例是交给母亲保管。

冬至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县城。百货大楼的柜台里,黄铜火锅泛着金光。爸爸展样样地把六十七块钱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上下打量着灰头土脸的我们父子俩,目光惊诧。那年头, 多少人家全年都攒不下这么多钱,用这么多钱买一个火锅的人家就更少了。

那晚,火锅在我家第一次沸腾起来,爸爸妈妈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肉,让我随便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也终于懂了母亲当年为什么执意拉我离开-----她是为我们守护最后的体面。

后来,每次家里吃火锅,母亲总会津津乐道提起往事。

再后来,我吃过各式各样的火锅,什么清鲜的粤式、麻辣的川式等等五花八门的火锅,却都比不上那年铜锅里沸腾的滋味。 原来最香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苦日子里彼此护持的温情,是清贫中用自己双手挣来的尊严。

一度和当年怀揣火锅梦想的那个孩子越走越远的我,直到经历了挫折与失败后,才重新认识了生活。最初那份纯真的渴望, 慢慢又走了回来。

至今,那个已经生了铜锈、有了岁月包浆的老火锅还摆在我家厨房最醒目的地方,那是它在我心里的位置。

鸡心果的命运


我瘫在副驾驶座上,头抵着冰凉的车窗,任由疲惫将我拖入昏沉。箱货发动机的嗡鸣成了催眠曲,我在半梦半醒间漂浮,仿佛又看见那片被冰雹蹂躏的果园。

这是今年第二次北上长春。上一次是七月,满车紫红的李子;这一次,是九月的鸡心果——那种小巧如鸡心的红苹果,本该鲜艳夺目,如今却布满褐色的疤痕,像极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留下的印记。

六月的冰雹来得猝不及防。指甲盖般大的冰球砸穿了树叶,也砸穿了我们的希望。果园里一片狼藉,落果满地,幸存下来的果子个个带伤。它们沉默地躺在筐里,像是被命运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咒文。

这已不是老天第一次与我们作对。连续四年的倒春寒,总是在五月初准时到来,将绽放的花朵冻成枯黄。而今次的雹灾,更像是命运刻意加码的惩罚。有时我会想,是不是我前半生犯下的错,终究要在这片土地上偿还?

从春到冬,果园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计。修剪、施肥、疏花、打药,每一天都在与时间赛跑,与天气博弈。无论收成好坏,投入的心血从不打折。农人就是这样,明知前路艰难,仍要竭尽全力,然后把最后的结果托付给上天。

十四岁那年,我背着行囊离开家乡,曾发誓要闯出一片天地。如今归来,别人是衣锦还乡,我却带着满身伤痕。人生路远,上有老妈日渐苍老,下有女儿待育成人。我没有倒下的权利,只能将脊梁挺得笔直,做孩子的引路人,做母亲的依靠。

冷气从通风口嘶嘶地冒出来,在车窗上凝结成霜。一千多里的路程在车轮下流逝,每一公里都载着沉甸甸的期盼。这些带着伤痕的鸡心果,能否在异地的市场找到知音?能否为我们艰难的一年带来些许宽慰?

箱货在高速公路上平稳行驶,而我继续假寐,在梦境与现实的边缘徘徊。那里有完整的、光鲜的苹果在枝头摇曳,有阳光洒在无垠的果海上,金灿灿地,看不见一丝阴霾。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满载鸡心果的货车终于在浓稠的夜色中驶入长春地利批发市场。登记、过秤、摆货,这套流程已熟练得如同呼吸。抬起手腕,时针刚好指向晚上十点。上次来卖李子时,不过两小时便售罄收工,希望这次也能如此顺利。

市场却冷清得令人不安。零星的采购商慢悠悠地晃过,对我的货箱视若无睹。难道是我带来了晦气?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却在心底投下一道阴影。

凌晨三四点,困意如潮水般袭来。看见司机在驾驶室里睡得正沉,鼾声有节奏地起伏,便不忍打扰。独自蜷坐在车后一块冰冷的铁板上,夜风穿透单薄的外套,直刺骨髓。这一夜,只卖出六箱。嘴上说着“没关系”,嗓子却已经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清晨八点,市场空无一人。收拾好样品时,我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的商户。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货车和卖不出去的货物面面相觑。和司机喝了碗热粥,商量好多付一天押车费,便转战附近的洗浴中心。

热水冲刷着疲惫,却在皮肤上留下更深的寒意。躺在休息大厅的床上,耳机里流淌着熟悉的有声小说,这一睡竟到了下午两点。吃饭、刷视频、发呆,挨到五点多重返市场,院子里依旧人影稀疏。

秋雨不期而至,将本就冷清的市场浇得更加凄凉。泥泞中,卖货的比买货的还多。偶尔有采购商经过,却无人问津我的鸡心果。长春的秋雨带着异乡特有的寒意,即便穿着长袖,凌晨两点时还是冷得浑身打颤。

那一刻,真的想扔下一切逃离。想家的念头如野草疯长,渴望回到那个永远温暖的港湾。

第二夜更加难熬。寒冷渗透进每一根骨头缝里,整整一宿只卖出三筐。天快亮时,我站在雨水中扪心自问:是继续坚守,还是转战他城?

雨幕中,货箱上的水珠闪烁着微弱的光。那些鸡心果依然饱满鲜亮,红得像是无数颗破碎的心,在雨中静静等待着懂得欣赏它们的人。我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朦胧烟雾中,看见的不仅是眼前的困境,还有这一路走来的所有选择与舍弃。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要经历几个无人问津的雨夜,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反复辗转,才能懂得坚持的意义。那些最深的夜,最冷的雨,最难忘的情,最伤的痛,最悔的恨,最悲的结局,最终都会沉淀为生命最厚重的底色。

平躺在货车副驾驶的座位上,身子蜷成一道弯曲的弧线,臀部落寞地抵着冰凉的车门,双腿悬空蜷缩在腹部,赤裸的脚掌贴在副驾驶侧的车窗玻璃上,留下模糊的印记。我就以这样一副被生活揉皱的姿态昏沉睡去,直至车轮滚下高速公路,驶入沈阳地界,才挣扎着从混沌中醒来。

长春市场的两天两夜几乎榨干了我最后一丝精气。鸡心果依旧整筐整筐堆在车里,沉默如一座座嘲弄的小山。它们安静得可怕,仿佛连呼吸都带着讥诮。抵达沈阳八家子市场时,刚过下午一点。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刀片,明晃晃地插在挡风玻璃上。

在长春无人问津的货物,只能拉到这里,指望削价出手,换回几张薄如蝉翼的现金。

人在极度疲乏时,灵魂容易出窍。我不禁自问:人这一生,为何偏要吞咽这许多苦楚?若没有昔日沉迷赌博,耗尽家财与底气,我的生活本该是另一番景象,自有其丰饶与光彩。

然而世上从无“如果”。古人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如今才品出这话里血淋淋的滋味。脚上的泡,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眼前的黑夜,也得靠自己一寸一寸熬到天明。

无论前路如何残破,除了坚持,别无他选。

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市声人潮如潮水般顷刻涌来,瞬间将我吞没。走吧,继续。

来到八家子市场门外,我让司机找个地方靠边停车。满市场的鸡心果,足足有十六个卖家,宛若一片红色的海洋,每一筐都在诉说着过剩的忧伤。正在举棋不定之际,营口的一个球迷兄弟帮我联系了一个做团购的朋友。几番视频沟通后,对方要求看货。于是我决定把货拉到营口,心想若再不成,便直接拉回家卖酒果。

一路向南,一路无言。司机兄弟比我还要焦虑,从清晨到现在,我们俩一口饭没吃。我几次提议吃饭,他总是说:“二哥我不饿,你要是饿咱就吃。”其实我也食不下咽,只是觉得到了饭点不用餐,不符合我做事的样子。再难,也不能亏了肚子。

想着鸡心果的命运,我不禁笑出了声。这些小红果子,命运竟比我还曲折。到营口后,对方果然没看上眼,只得拉回家卖了酒果,所得刚好够支付来回车费。一年的辛苦付出不算,最后还倒贴了几千块。

发小早早赶到收酒果的地方,帮我卸了车。我们在小饭店对坐而饮,我只喝了一瓶啤酒便再无胃口。回家路上,夜色如墨,我太累了,该歇歇了。不管生活多么残酷,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生活还要继续。

鸡心果的旅程结束了,而我,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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