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熊

　　 王子洋

那天下班，我照旧是携着浑身的疲惫，穿梭在微黄的余晖和熙攘的人群中，于某个彩票站的门口讶然却步，神魂颠倒。虽说也不至于所谓的一见钟情，然其姿态形容，不但使我驻足良久，忘却光阴之流逝，还教我在分别数月后的今天仍然是伤感不已、倍觉遗憾。

摄我心神者，究竟是何方神圣？盖一寻常家犬耳。我平生阅犬无数，有凶猛剽悍、令人望而生畏者如藏獒、比特之辈；有撒娇谄媚、动辄摇尾乞怜者如比熊、泰迪等物；有不谙世事、与盗贼嬉戏打闹者如金毛、二哈诸犬；当然也有忠心耿耿、擅长看家护院的大黄、二黑……然而不论何种品牌型号，年幼的大多活泼可爱，见人则兴奋不已、欢欣雀跃；及至年长，警觉谨慎，稍被陌生人冒犯则面露凶光、睚眦欲裂；年老的呢？往往是老成持重，尤喜闭目养神，即使在你的百般挑逗下微睁了眼睛，也通常是岿然不动、安若磐石，不肯为匹夫鼠辈暴跳如雷，费上半点功夫。活到这个年纪，狗兄台大概已经参透了犬生哲理，懂得了守静无为，惯看秋月春风了。

俘获我心者，则是眼前这一只容色肥白、步履欢快的柯基幼犬。都说“狗眼看人低”，可它的狗眼真诚地注视着每一个为之驻足的路人，甚至忘却脖子上拴着的狗绳，毫无戒备地朝你奔来，直到绳子勒住它的小脖，它立刻翻白眼作窒息状。当你流露出担心和关切，这团矮肥的、白褐相间的绒毛立刻弹跳起来歪头瞅你摇尾巴，迫使你忍俊不禁，遂洗去蓄积一天的疲惫。

据说它芳龄五个月，公的，唤作“完熊”。我推测这是由于它憨态可掬的身体和棕白相间的尾巴跟浣熊有几分相似，而主人又不认识“浣熊”的“浣”字所致。不过没关系，完熊是一定不会因此感到生气的。

完熊是我每天下班必经之路上的一道风景。每每在苍茫的暮色中，只要我远远地出现，吼上一声“完熊”，它就毫不迟疑地从偃卧多时的小窝里一跃而起，满怀期待地迈着细碎的步伐，屁颠颠循声而来。这是我按部就班的苦闷生活中难得的快乐瞬间了。

完熊约有三天不在岗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黑瘦的小泰迪“艾莉”。我纳闷这完熊去哪了呢？也许明天就归位了吧！如果明天它也不在呢？从不买彩票的我斗胆闯进了烟雾缭绕的彩票站内询问完熊的下落，老板闻悉，哈哈大笑：“你说完熊啊？能吃又能拉，受不了啦，我给送杨运镇去了。”杨运是二十公里以外的郊野，估计完熊回来的希望无限渺茫了，见我黯然，老板又宽慰道：“伤心个啥！你跟艾莉玩不也一样！”我的心像是被抽空了，失神地向门口走去，随口喊一声“艾莉”，那精明泼辣的母犬先是冷眼打量我一番，继而吠出一阵阵尖声叫骂。我终究是它眼里的不速之客。

彩票站的老板永远都不会理解，完熊只是千千万万的犬只中一条平凡的狗，我亦是熙熙攘攘的过客中一个普通的人，机缘巧合下我们结成玩伴，从此完熊在我心中的位置是其他小狗所不能代替的。我同完熊最后一次的见面，距今已有十八年之久，按照小狗的寿命来看，它一定已经闭上了真诚的狗眼，长眠于乡野某个寂寞的角落，而我也由青年迈向中年，生命由盛夏转向凉意萧索的早秋，花的娇艳，草的青葱，鸟的啁啾，犬的憨态，不再能吹绉一池心水，我的灵魂也由此趋向枯寂与萧索。

有天我偶然拉开书柜下的抽屉，一捆当年来不及投喂的双汇牌小香肠闯入眼帘，时光好像又回溯到历历如昨的十八年前，一团白褐相间的矮肥绒球近在咫尺，犹如一块娇憨的狗形棉花糖，又渐渐融化在回忆的长河里，寡淡如水的往事随之掺入几丝甜蜜与欢乐。狗也好，人也罢，不都是光阴里匆匆的旅客？我忽而释然，不再为完熊的离开和消逝而感伤、遗憾，也不再为万千美好事物的消散而痛惜，仲春的繁花，天暮的彩云，雨霁的虹霓，易碎的琉璃，哪一样不是须臾的馈赠？且只管醉心于其间吧，永恒不是没有尽头的存续，而是当下真切体验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