卤羊蹄（外一篇）

刚裕城

小于的卤货店每晚营业到凌晨。偶尔会有食客在店里小酌几杯，大多是年轻人。今晚，店里却迎来两位年长的阿姨。

见顾客进店，小于习惯性地招呼：“两位大姐，需要来点什么？鸭货有甜辣和麻辣两种口味，今天还有特色卤羊蹄。”

话音未落，其中一位阿姨低声嘀咕：“我老伴儿最爱吃卤羊蹄......那就来两个。”

另一位阿姨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连忙附和道：“对，对，卤羊蹄！”

小于心里犯嘀咕，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挑了两个最大的羊蹄装盘。接着问道：“姐，还需要点什么？”

那位阿姨整理了一下情绪：“别叫姐了，叫阿姨吧。我儿子都比你大不少呢。我姓刘，她姓张，都住在附近。总听人说你家卤羊蹄味道好，今天特意来尝尝。”

小于笑呵呵地回应道：“好嘞，刘阿姨！感谢您二位捧场。既然是邻居，今天给您们打九折。我姓于，叫我小于就行。”

刘阿姨笑着说道：“小于真会做生意。这样吧，除了卤羊蹄，再来两瓶啤酒，其他你看着上，我们信你。”

张阿姨也从方才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刘姐，要四瓶吧。今天是母亲节，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咱姐俩多坐会儿。”

小于心里更纳闷了，刚才还以为两位阿姨赶时髦呢，看来是自己想岔了。连忙把店里的几样招牌小吃给两位阿姨端上桌。

老姐俩落座后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各自把酒杯斟满，碰杯之后张阿姨仰头一饮而尽。

还是刘阿姨先开了口：“阿琴，慢点喝......是不是又想你家老伙计了？”

张阿姨眼眶通红，泪水不停地在眼中打转，默默点头：“咋能不想？你说他身体一直挺好，还没来得及享福就走了.....他生前就好这口卤羊蹄。”

说罢张阿姨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扑簌地落进面前的酒杯里。

就在这时，张阿姨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来电。

自老伴走后，儿子本想接她去城里住，可张阿姨舍不得这个装满回忆的小镇，这里有她和老伴未走完的路。

儿子拗不过母亲，只得每晚雷打不动地同母亲视频，既看看母亲，也让祖孙俩说说话。只有在孙子面前，老人脸上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张阿姨赶忙抓起纸巾擦干脸上的泪水，一边拿起电话，一边对刘阿姨说：“刘姐，儿子来视频了，不能让他看见我哭......等我找个地方接。”说着就急匆匆匆地跑出门。

小于忍不住问：“刘阿姨，张阿姨好像挺怕她儿子啊？”

“小于啊，你这可想错了。”刘阿姨接着说，“你张阿姨的儿子，可是个孝顺的孩子。自打他父亲走后，每周末都带着妻儿从几百公里外赶回来。昨天还特意打电话给我，说他出差赶不回来，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让我陪他妈妈喝两杯。因为他父亲在的时候，平日里老两口也会买上几只卤羊蹄小酌几杯！”

正说着，张阿姨笑着从门口进来了：“刘姐，等急了吧？这孩子非说什么母亲节......出个差还惦记这事！”

刘阿姨附和着说：“那可不嘛。来，快尝尝于师傅的卤羊蹄咋样！”

小于也适时地上前："张阿姨，今天店里搞活动，买一赠一，这份给您打包。”刘阿姨偷偷的给小于竖起大拇指，小于也会心地笑了。

“老板，还有卤羊蹄吗！”顺着声音望去，一个年轻女人急匆匆地跑进来。

是儿媳妇。张阿姨又惊又喜，还没等开口，那女人却又飞快转身出去。

片刻后，女人捧着一大束鲜花进来，站在张阿姨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妈，母亲节快乐！本想买完卤羊蹄回去给您惊喜呢，没想到您先来了......”

刘阿姨满眼的羡慕，自从儿子出国之后，自己再也没过母亲节。

寒暄几句，儿媳急突然想起点什么，转身就要往外跑，结果和迎面跑进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你不是出差了吗？”，男人地脸红得像一只大苹果，怀里的鲜花也如同是前一秒的还原。

店外不远处，闪烁地车灯旁，丈母娘静静地目睹着一切。“哎，你说过个母亲节，把姑爷折腾成这样，不过两个孩子挺默契，买得花都是一样的！”

丈母娘一边感慨一边打开花束里面的贺卡，上面的字却比今晚的月光还要耀眼，“刘阿姨，母亲节快乐！”

丈母娘一点也不生气，抱起两束鲜花径直地向店里走去，这份情谊比孝心更重。

五月的雪

狗子们三五成群，浩浩荡荡地出现在公园的广场上。有的毫无顾忌地躺在台阶上晒太阳，有的眯着眼睛打量着过往的人类，仿佛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喜欢它们的人会时不时地发出“嘬嘬嘬......”的声响，吸引狗子们的注意，可狗子们大多时候都不屑理睬，让唤它们的人有些微的失落。不喜欢它们的人，应该是大多数吧，他们能躲就躲，不能躲就跺脚呵斥它们。

小昭属于前者，而他偶遇的朋友“白大褂”却属于大多数人中的一个。多年前，小昭是“白大褂”的患者，岁月的洗礼，让小昭很难将印象中年轻帅气的小哥和眼前略显油腻的大叔联系在一起。

每天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公园里打扫卫生的大爷也见怪不怪，不过在小昭眼里他却是最幸福的人。每天大爷的电动车后面总有两只狗子屁颠屁颠地粘着他，让小昭很是羡慕。

次日，小昭又来公园晨跑，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空气清新、凉爽，他一直关注着那些狗子，一边跑，一边想象着被这群“毛孩子”簇拥着前行的画面。跑完了，小昭取了一大袋火腿肠，以便和“毛孩子们”套近乎。

狗子们的警惕性很高，一旦有人靠近，它们会迅速逃离。胆子大一点的狗子也会偶尔停下来等着投喂。它们先是靠近食物，用鼻子嗅一嗅，然后试着用舌头把食物含到嘴里，又会迅速吐出来，往复几次，才会小心翼翼地吃下去。它们还会警惕地观察四周的环境，有一点声响都会让它们不安地跑开。

为了让胆小的狗子们也能吃上，小昭会把火腿肠放在一处，然后远远地看着它们一点点靠近，直到放心地吃下去。这时候，小昭也会满意地离开。

几天过去了，小昭还没被毛孩子们接纳，却等来一群人的驱逐。

“离开公园！像你这样的人渣不配活在世上！”“还敢来公园，连衣服都不换，太嚣张了......”几个大爷激动地上来就薅住小昭的脖领子。

小昭懵住了，反问道：“大爷，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们还没老到眼瞎的程度！视频里是你吧？你怎么忍心对小狗下手......”几个阿姨说到悲愤处，老泪纵横。

小昭既好奇又被动地被老人们推到一个老人的手机前。视频里确实是小昭投喂毛孩子的画面，结尾却是两只狗子嘴角流着血躺在公园的草坪里得画面，标题更是让人不寒而栗——“衣冠禽兽假装投喂，毒死公园里的流浪狗”。

小昭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慌乱中，他挣脱开老人们的手，挤出人群，慌忙逃离。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的是，小昭下午刷视频的时候，自己狼狈逃离的样子赫然在目。小昭又气又急，心里感到很懊恼又很委屈，自己这“凶手”的恶名算是坐实了。

刚下过一阵小雨，公园里黑色的柏油路被冲刷得泛起光亮，让昏暗的天空越发阴沉。车玻璃上残留的雨滴像人的脸上长满了麻子。

小昭把车停靠在公园的一处停车场，落下车窗，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一下子把他放空的双眸拉了回来。

看着副驾驶上的一袋火腿肠，小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连续几天都没有寻到毛孩子的踪迹，难道它们真的都被人“投毒”了吗？

视频里的画面如同刻刀，一遍遍在他脑海中游走，以至于小昭开始怀疑，狗子们集体“消失”真的和自己的投喂有关。他发疯似的拍打着方向盘，刺耳的车笛声冲破周遭的寂寥。小昭随手摸起一根火腿肠，用尽全力撕咬外皮，然后胡乱地塞进嘴里。突然，一股血腥味从嘴里弥漫出来。小昭下意识地推开车门，一口把火腿肠吐到地上，鲜红的血色异常醒目。原来用力过猛，他把舌头咬破了。这也让他清醒了许多，可网暴的视频却如同洪水在他脑海里蔓延，让他焦躁不安。

天空放晴，公园里打扫卫生的大爷拿着扫帚慢悠悠地走过来，他看着小昭愁眉苦脸的样子，手伸进车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好人。确实我那两只狗子死了，可它们是吃了死耗子！”

听了大爷的话，小昭一下子活了过来，可他还有些不解：“大爷，为什么那么多狗子一下子都不见了？”

“傻小子，一些狗只有发情期的几天才会凑到一起啊！”此时，一位秃头大爷和一群阿姨吵嚷着出现在两人面前，拍照的姿势也让人忍俊不禁。大爷抿抿嘴，也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大爷的话却让小昭恍然大悟，又有些失落。他想再问点什么，喉咙却像加了塞子，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谢过大爷，随后弯下腰拾起一条被晒干的蚯蚓，扔进身旁的草丛里。一条、两条......很多条被晒干的蚯蚓又重新有了归宿，如同小昭一次次拾起被时光抛弃的自己。

直到小昭的身影渐渐模糊，大爷也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完成那位神秘“白大褂”托付的任务，希望可以帮到这个可怜的小伙子。

大爷也为小昭的经历扼腕叹息，“你说好端端一个小伙子，咋就得了精神分裂呢？！”然后他赶紧一路小跑着，去把关在废弃大院里的狗子们放出来。

而刚刚发生的一切，又一次被“白大褂”全程记录。同时“白大褂”拿起手机拨通了小昭的电话......

小昭接通电话后，发疯一样地吼着：“你大爷的，你毁了我.......”

白大褂却若无其事的丢下一句话：“当初老子把你治好了，现在还给你流量，帮我宣传炒作一下不行吗？别不识好歹，你有精神病的证不用承担任何后果，明天那条视频还会给你‘平反’......”

挂掉电话，小昭默默地从兜里掏出印有“精神障碍”字样的棕红色的小本，然后一下一下把它撕得粉碎。

小昭悔不当初，那时候自己只是轻度抑郁，现在却成了比人眼中的“精神病”！

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让身体里多年前那个贪婪的自己彻底离开。

五月里的柳絮如同在公园下了一场雪。小昭也像柳絮一样，一路走走停停，一点点挪进公园的警务室。

次日，相关人员也被警方传唤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