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州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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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诚诚
城市的天幕被一层厚厚的、抹不匀的铅灰色彻底糊住了。已是六月，可这座东北小城却像被遗忘在一场迟迟不醒的湿冷梦境里。连绵的阴云低低地压着，仿佛就挂在远处那些老旧厂区烟囱的顶端，沉甸甸的。
“这条米色的连衣裙咋卖的？”
“220，能拿就给200。”
“这么贵，我前几天在网上看的差不多的款，才89.9，不到一百块呢！你家可真贵！”
这已经不是第一个进店这么说的顾客了，王敏只得无奈摇摇头，一边熨烫着手里刚到的新款，一边说：“一分价钱一分货，我们这质量看得见摸得着，网上那些图片看着好，到手质量差的悬殊着呢！”
顾客又瞧了瞧其他衣服，嘴里嘟囔着“还是贵”，便提着雨伞出门去了。
屋外的雨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令人乏味。
“一分价钱一分货”，打从网购平台爆火至今，这是王敏对进店顾客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王敏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经营着一家女装店，店名倒也是应景——“繁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初中下学的她就和表姐去了南方，在那里的服装厂打工，干了四年多就回老家做起了女装生意。她一回来就在街里租了间小铺面，二十出头的她，人长得漂亮又能干，忙活了半个多月就开起了自己服装店。她联系上打工时认识的几家搞服装批发的老板，从南方进货，那儿的货源多，进价低，最主要的是衣服时尚。回来挂在店里那就是小县城的穿衣风向标，再加上她自己就是个活招牌，天生的衣服架子不说，还能说会道，她卖女装，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那些年，“繁花”的名声响彻整个县城，女人们上街是铁定要来她家买一件的，回去和小姐妹儿们一说，别提多有面子了。王敏店里雇了四个服务员，店面也是一扩再扩，一跃成为街里女装界的龙头。逢年过节，店里更是忙得不亦乐乎。那时候都是现金购物，王敏腰间的钱包见天儿鼓鼓的。
事业旺、爱情甜、家庭幸福美满，王敏三十岁那年，谁见到她都得竖起大拇指，说声“人生赢家”。
时代发展很快。2014年，包括王敏店铺在内的整条街接到通知：老城区改造，停业三个月，全部整修。当时王敏只觉得高兴，可算有时间放个假了，她和老公带着孩子大半个中国地玩，两个月回来，改造也差不多了，她又上了新货，心里想着还得大卖。
也正是这一年，淘宝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掀起了网购热潮，智能手机的流行，让更多的人通过一方窄窄的屏幕了解外面的世界，支付宝绑定银行卡就可以在网上购物，还有专人送货上门。网络上的衣服款式多样，又有模特儿试穿的图片，女大学生们纷纷把购物转向了网络平台，毕竟足不出户就能买东西，省去了逛街的时间不说，还省下了大把的体力，一举两得。
王敏的店铺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受到影响的。起初，她只觉得到店里来的顾客小姑娘少了许多，可过了一年，中年的顾客也不多了，她也从顾客口中听说了“网购”这个新名词，她还没顾得上研究“网购”，就发现店里的营业额每况愈下，只剩下一些比较忠实的老顾客还来捧场。时间长了，库存压得多，上了新款也少有人问津，店里开始有些入不敷出。王敏不得不开始裁员，一个、两个、三个，最后就剩她和自家的妹妹打理店铺。
2020年赶上新冠肺炎疫情，丈夫提议把店关了，直接提前退休，毕竟赚钱哪有够的时候。这可激怒了王敏，“我的店，我说干就得干！”
疫情之后，2022年，王敏咬着牙把店铺缩了又缩，看着自己附近的店铺接连关停，自己的两间门市是她最后的倔强。而妹妹看着如此不景气的环境也主动退出，就剩她一个人了，像极了自己刚创业的时候，单枪匹马。
进店的顾客不多，闲来无事，王敏也迷上了网购。拼多多上三元五元的小玩意儿，抖音直播里卖的鞋袜饰品，“双十一”的特价活动，送件儿的快递员每天络绎不绝地登门。她也尝试买过衣服，可卖衣服资深的她一眼就能瞧出衣服里的门道，同样的款式，直播间里展示的和自己收到货的总归不一样，面料、款式、做工都有瑕疵，价格倒是低了，可质量也打折扣了。所以她才常把“一分价钱一分货”挂在嘴边。
今年暑假，上大三的女儿回来了。女儿出落得和王敏一般标致，再加上小时候就在服装店里长大，又学了多年绘画，如今正是一所二本院校服装设计专业的学生。
这天，王敏和女儿去汗蒸，她无意间和女儿说了一个想法：转型。女儿原以为她是不想卖服装了，可接下来王敏的一番话让女儿也对她另眼相看。
“姑娘，现在人人都网购，连你爸那个老古董都会在快手上买东西了。妈这个实体服装店受到打击是正常的，但是，妈卖了半辈子服装了，现在不老不小的，退休也太早了点。我看那网上不少人卖衣服都在自己店里，你看，店铺妈也有，我研究研究，添点设备。咱们卖衣服不怕质量有问题，妈把第一道关，同城的姐妹们还可以到店试穿，不满意就退款，咱们也试着直播，咋样？”
女儿没作声，王敏有些尴尬。
“老板，缺模特儿吗？”女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破了刚刚的宁静。
“缺！妈这么大岁数了，有些衣服穿着打版属实没那么俏丽。姑娘，你有兴趣？”
“反正下学期就大四实习了，就是不知道王老板能不能给我这个就业机会啊！”女儿边说边做了个鬼脸。
几天的功夫，手机支架、打光板、美颜灯就都准备就绪了，母女俩第一次在店铺里打开了手机直播，羞涩、紧张让俩人有些局促，准备好的衣服介绍起来也有些生疏。直播间的人寥寥无几，两人索性当成彩排，也顾不上直播间的观众，自顾自地介绍着衣服，女儿练习着做链接、发福袋、发优惠券，忙活了两个多小时，俩人也都一头大汗，王敏不禁感叹：“这网络直播的门道可真不少！”
半个月过去了，两人的直播却始终没什么起色，直播间的人数常常是个位数，娘俩一忙活就是一小天，衣服没卖出去不说，人也搞得异常疲惫。王敏这个要强的烈性子一股火地病倒了。
这吊瓶眼看滴了一个星期，女儿心里也不是滋味。她了解自己的妈妈，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便心生一计。
晚上八点，王敏的服装账号又开始了直播，丈夫故意把手机递到王敏面前，屏幕上闺女卖力地试穿，后边还多了两个小姑娘，一边帮着解说衣服材质，一边专业地以运营话术辅助直播，直播间的人气也是大增，进粉丝团的，咨询款式的，询问尺码的，屏幕滚动不熄，虽说也就几十人，但这小小的直播间似乎被盘活了一样，王敏瞧着屏幕里闺女，脸上也总算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连几天，直播效果都不错，店铺也开始产生销量，一晚上总能卖出去七八件，眼看着一切都在变好，王敏这病也好了大半。
身子好得差不多了，王敏头一件事就扎到店里，她还特意给小姑娘们买了奶茶，想着孩子们最近可是辛苦坏了。可一进店，眼前的场景可给她看傻眼了。
眼前打包好的衣服不少，可都没有发货，孩子们坐在地上刷着手机，一脸憔悴。王敏的突然到访也给孩子们吓了一跳。
女儿一边喝着奶茶一边把个中原委如实道来，原来看王敏意志消沉，闺女们找来了自己的大学同学们帮忙，两个来配合直播，其他的就蹲在直播间当观众做做互动，至于地上的货，都是发出去再原路返回，这才营造出了这一周的“假繁华”。
听着孩子的诉说，王敏满是感动，她起身拍了拍孩子们的肩膀，由衷地说了声：“谢谢！”
这次“假繁华”给了王敏很大触动，转型前自己就该想到这件事没那么容易，这回倒是孩子给自己上了这么生动的一课。
王敏在自己最新一期更新的短视频里说：“我们这代人，吃过苦也赚过钱。但是你不得不承认，时代变了，科技时代来了，如果咱们还固步自封，那被淘汰只是早晚的问题。”
母女俩照例晚上开启直播，这回没了外援的帮助，直播间人数依然不是很多，但是只要有一个人来询问，娘俩都耐心解答。半年过去，直播间人数总算稳定在五六十人，衣服的款式也受到了部分粉丝的喜爱，一晚上直播两小时也能卖出三件五件的衣服，好在是有了起色。
俩人白天拍一些母女日常小段子，晚上就直播卖衣服，“母女闺蜜”的账号在同城视频里也有了些小小的名气。偶尔也会有人也会从直播间走进她们的实体店转转。
不久，“繁花”的牌子下边多了一行小字：线上买手集合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