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平
1
我们在猫舍狗笼前转悠,对品种、性情和价格做了一番比对。赵盈说就英短吧,我支吾着,目光却始终被一条矫健的哈士奇吸引着。赵盈说我今年生日你可啥也没送我啊。我说听你的,就英短了。我俩统一了意见,然后把目光投向儿子。我们都知道,决定权在这个小祖宗那里。
儿子依然面无表情,熟视无睹的样子像个老练的官员。赵盈在跟摊主磨叽英短价格了,这时儿子猛地甩开我俩,摇摇晃晃朝市场门口跑去。
门口摆着一个笼子。儿子蹲一个笼子前,不走了。
笼子里,蠕动着一个雪白动物。我近前一看,竟然是一头小猪。
半个小时之后,这头小猪已经抱在儿子怀里了,哭嚎之后的巨大喜悦让他面色红涨,粉嘟嘟的脸蛋与小猪鲜艳的鼻子相映成趣。
听说有养兔养鼠养龟的,但面对一头猪,我们怎么也不能把它跟宠物联系起来。赵盈谈好了英短价格,儿子却死活也不肯离开小猪。面对从倔强到嚎啕的儿子,赵盈蹲在儿子跟前,先是耐心,后是暴躁,怎么能养头猪呢?谁家会养头猪呢?
怎么没有养猪的?摊主是个中年人,壮实得像个健美教练,穿着一件军绿色圆口T恤,左胸印有一个鲜红的五星,五星下面有一行字——“老兵聚会纪念”。“老兵”用一副见多识广的语气说,这位美女,别说养猪,现在养鸵鸟养蟒蛇都有呢,谁笑话谁啊。
儿子由嚎啕转为抽泣了。我俩都怕儿子抽泣,儿子一抽泣就喘不上气,感觉随时可能窒息。儿子边抽边囔着,吐出一个清晰的“奇”字,然后指着小猪,说了两个字:佩、奇。
我们恍然,儿子是因为《小猪佩奇》看上眼前这头小猪的,可是此猪非彼猪啊。这时“老兵”弯腰打开笼子,一只手抱出小猪,递给儿子,小朋友,摸摸看。
你给我住手!赵盈一声尖叫,别咬着我孩子。“老兵”反讥道,这是宠物,怎么能咬人呢?他要是咬你家孩子一口,我现在就把它宰了,吃肉!
果然,小猪把鼻子凑近儿子,鼻孔一紧一缩,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儿子的小手。佩奇,佩奇。儿子一边叫着,一边搂着猪的脖子。
“佩奇”这两个字,是儿子迄今为止说得最清楚的两个字,比“爸妈”都清楚。
“老兵”告诉我们,这是香猪,雄性,出生不到七天。
香猪不大,不重,装在鞋盒里,一只手就能抱住。回到家,我把佩奇安顿到北阳台。笼子里放上食物和水,等于给它固定了一个居所。
只是这个居所,小猪根本就没住过。
一进家门,儿子就跟小猪腻在一起了,晚上上床睡觉也形影不离。没办法,我只能让小猪睡在卧室里。一连几天都是如此,而且就如此下去了。小猪自从进了家门,就没有在阳台上睡过一天,也没在笼子里呆过。
客观说,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宠物。通体毛色雪白柔软,像穿着一件羊绒毛衣,右前蹄还有一截黑毛,像戴了一只黑手套,由于毛发稀疏,所以看上去小猪就是一团粉红色肉球。它最可爱的是相貌,眼睛浑圆,睫毛细长,粉红色的鼻子鲜亮温润。难得的它还聪明。刚进家,小猪在地板上撒了一泡尿。我一边斥责一边把它抱到笼子里的沙盆上——这是我给它准备的卫生间。结果当天,“肉球”就已经就会到沙盆里拉屎尿尿了。当然了,拉尿后,它还会施施然回到客厅或者卧室。
赵盈给小猪起了个名字——肉球,多好的名字啊。可是,儿子总是一口一个佩奇的叫着,最后,我们也不得不顺着儿子的意思——就佩奇吧。如果说眼前这个佩奇不是猪,而是另一个物种,单凭它憨萌的体态、迷离的神情和聪明的大脑,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宠物。
赵盈担心儿子的卫生情况,每天都要给佩奇洗澡。她把佩奇抱进淋浴间,用喷头淋湿,然后打上沐浴液,用沐浴球上下左右来回搓洗。每每这时候,儿子总要挤进淋浴间跟佩奇嬉戏。原来排斥洗澡的儿子,因为佩奇的到来,也变的一天一次淋浴了——这算是佩奇带给我们的额外收获了。在沐浴液蓬蓬松松的泡沫里,儿子和佩奇如云中天使,让我不禁想起古希腊神话里的某些插图。
洗浴后的佩奇,浑身喷香,在客厅里溜达来溜达去,像个可移动的空气清新器。儿子的性格明显开朗了,话也多了,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分辨不清儿子说话的意思,但是明显开朗的性格,还是让我们感到无比欣慰。
2
佩奇的到来,给我们家增添了欢乐,也改变了家里的饮食习惯。以往家里炒菜,经常放几片猪肉,我还特别喜欢黄瓜拌猪头肉,红绿相间,佐以蒜泥香菜白醋,看着清爽,吃着可口。但是,自从添了佩奇,我家的餐桌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猪肉。原因不言而喻,再吃猪肉多对不起佩奇啊。
佩奇进家一个多月,赶上儿子生日。赵盈说,这个生日得好好过。
好好过的意思就是出去过——照相和吃大餐。出门时,儿子一定要带上佩奇。我也不想让这么可爱的佩奇独自在家。我把佩奇装进背包,怕憋着它,拉链开着,包底还垫着几张纸抹布。
到了照相馆,下车时儿子依然要带上佩奇。不用说,又是一顿哭闹,哭闹的结果,妥协的一定是我们。摄影师算是熟人,我们的结婚照就是他给照的。照相时,儿子仍然要带上佩奇,可佩奇哪听人的调遣,一张全家福就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实话说,佩奇也真上像,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珠,张开嘴巴,露出粉嘟嘟的舌头,穿着赵盈给它置办的红背心和绿鞋子,给全家福平添了欢快与喜庆。
摄影师说,他还从没照过这样的全家福。沉浸在愉悦里的我们,听不出他的调侃,还觉得这是在赞美我们呢。
除了全家福,儿子也照了几张单人照——应该叫合影了,因为所有照片里都有佩奇嘛。愉悦的气氛里,赵盈也照了一组她喜欢的民国风,穿着旗袍,打着纸伞,像一个忧伤的文艺女青年。儿子病情缓解,老婆情绪也不错,这让我颇为宽慰。
晚饭定在一家西餐馆。我们来过两次,一次是结婚纪念日,一次是儿子一周岁生日。我们来得早,餐厅里空空荡荡。因为带着佩奇,我试着跟服务员沟通,说要带着宠物进餐——是的,我只说宠物,没有说是何种宠物。服务员不同意。我也觉得这个要求有点难度,但这并不影响我找到经理。我说我们要一个包间给孩子过生日,孩子要带着他的宠物进来,接着我赞美了该店的惠灵顿牛排和法国蜗牛,还对餐厅的背景音乐一顿恭维。
经理是一个年轻女性,一身黑色西装,显得成熟与职业。面对我的要求和赞扬,她爽快地说,一般情况下餐厅是不允许宠物进店的,但是孩子过生日,她就破例一回喽——她也是做妈妈的,只是,必须把宠物装进笼子里,不能影响别的客人就餐。
我说没问题,我们家的宠物乖极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佩奇在背包里安静极了。
进入包间,经理拿出了点菜的平板电脑。这时,在莫扎特的轻柔乐曲里,佩奇从背包里拱出一个粉嘟嘟的鼻子,同时畅快地哼唧了一声。经理吓得一声尖叫,电脑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我们一家三口只好悻悻地回家了。
我们点了外卖,准备了蛋糕。儿子用勺子挖了一块蛋糕,送到了佩奇嘴边。佩奇缩了缩鼻子,嗅了一下,象征性地拱了一口。勺子里还剩下半块蛋糕,儿子直接塞进自己嘴里。
儿子指着佩奇,你是佩奇;儿子指着自己,我是乔治。
动画片里,乔治是佩奇的弟弟。儿子能说出自己是乔治,虽然发音磕磕绊绊的,也让我和赵盈喜出望外。儿子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给我们带来无比的快乐。
我们一家三口仰在沙发里,电视里放着《小猪佩奇》。我们跟着鲜艳的画面哼唱着:“你是我的小猪佩奇,我爱你,在你许多经历中看到我自己,我们都会各自长大离开家而去,心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现在,因为儿子,我们不仅接受了佩奇,而且也喜欢上了佩奇。虽然在外人看来,拿一头猪当作宠物颇为奇特,但对于我们当事人来说,不仅自然,而且乐在其中。
3
春天来了,疫情的松缓让这个春天格外珍贵。人们爆发出强烈的户外游玩的热情。沉寂多时的广场也开始了喧闹。从我们家三楼窗户望下去,广场上人头攒动,儿童滑梯和秋千上传来阵阵欢乐。遛狗撸猫的人也不在少数。儿童自闭症最大特征就是语言障碍,多跟同龄孩子交流与游戏,对儿子来说格外重要,我们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们得带儿子出去散步。
当然得带上佩奇了。赵盈给佩奇穿上粉红色的保暖外衣,套上黑色的领结。领结下面坠着一个小铃铛,背部有一个金属扣,扣上,便成了一个牵引绳。考虑到了佩奇可能乱跑乱窜,赵盈还给佩奇套上了一次性的鞋套。赵盈给佩奇配置了丰富的宠物用品,光是外衣,就有冬季加绒保暖和夏季网面透气的两种,连沐浴液都是专用的,除臭抑菌,还芬香四溢——怪不得佩奇总是香喷喷的。
我和赵盈揣着清理粪便的湿巾和塑料袋,面带着友善和从容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开始了外出散步。
一出楼道,我们就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应该说是姹紫嫣红的、叮当作响的佩奇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这种瞩目,说不清是赞扬还是反感,首先应该是惊讶,惊讶之后的神情就复杂了。
以如此的方式被人瞩目,我颇有几分不自在,也许也混合了几分小小的得意吧。赵盈一手攥着儿子,一手牵着佩奇,脸上稳定着微笑,嘴里还不时招呼着四下乱窜的佩奇。只是,周围人毫不遮掩的另类目光,还是让我们感到了几分难堪。
好奇的人多,喜欢的人少;困惑的人多,赞赏的人少。当然,任何时候也不会缺少素质低下的人。有人就直愣愣地问,为啥养头猪呢?我赔着笑脸回答,这是香猪,宠物猪,孩子喜欢。又有人问,养猪麻不麻烦?我赶紧回答,香猪的智商跟猫狗差不多呢。有的问话则充满了挑衅,养猪是为了吃肉吗?问话的人是一个壮汉,抱着比猫还小的泰迪。不待我回答,笑容渐去的赵盈冷冷地回怼一句,你养狗是为了吃狗肉吗?
好在小孩子们都喜欢佩奇。楼上的朵朵一见到佩奇,哇的一声扑了过来,严肃地问赵盈,阿姨,我能摸摸它吗?赵盈赶紧说,没关系的,摸吧,摸吧。
朵朵蹲下来,用指尖点了一下佩奇,问道,这是猪猪吧?赵盈柔声道,是啊,这是香猪。香猪?它有香味吗?朵朵问。嗯,你闻闻啊,看它香不香呗。赵盈说。
朵朵正待把鼻子凑近佩奇,这时朵朵妈噔噔噔地跑了过来,一把薅起朵朵,怎么能摸猪呢?多不卫生啊!边说边从兜里掏出湿巾,擦拭着朵朵的手掌、手背和手指。赵盈淡淡地说,朵朵妈,我家的佩奇是宠物猪,每天都洗澡的,比人都干净卫生的。朵朵囔着,我也要香猪,我也要香猪。朵朵妈一把拽走朵朵,边走边说,时间到了,该回家学英语了!
儿子来到滑梯跟前,因为他搂着佩奇,几个家长纷纷把自家的孩子拽开了,远远站着,像是躲避着瘟疫。佩奇是第一次坐滑梯,紧张得浑身哆嗦,竟然呲出一泡尿。尿液清澈,顺着光亮的滑面倏然而下。这时围观的几个家长一齐呐喊起来,尿了,尿了,这让别人怎么玩啊?
我赶紧拿出湿巾纸,把滑梯上的尿液仔细擦拭了一番。此刻,周围人对佩奇的反感、厌恶已经不加掩饰了。我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赵盈则紧绷着脸,像面对一个不听话的学生,严厉地批评着欢天喜地的佩奇。
散步只能终止。当我们神情镇静却又步履虚浮地回到家时,“大嘉园”里已经骂声一片了。我们的小区叫幸福嘉园,物业建了“大嘉园”的业主群。大嘉园寓意虽好,但是群里“硝烟”不断。群里每天都在发生业主与物业、业主与业主之间矛盾与纠纷,其中违建、车位、垃圾、狗屎、噪音与服务质量是恒久的话题。此时,群里对佩奇的不满与抗议已呈燎原之势,连“素质低下,野蛮无耻”的字眼都出现了。不断有人@物业抗议,有人建议打110报警。当有人说查一下这户人家在什么单位时,马上就有人跟进说这家女的是教育局的,住在12栋3楼1号。跟着就有人囔开了,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人师表呢?还有人把手机拍的佩奇的照片发在群里,把小区房价的下跌跟物业管理的不力联系在一起。
一定程度上,我也能理解这些非议与不满,但是我不能忍受的是谩骂和侮辱。我从网上下载了几条关于香猪的介绍——都是表现香猪可爱与友善的,转到了群里,然后附上一句名言:“无知是智慧的黑夜。”
4
如果说陌生人的不满可以无视的话,那么来自亲戚的质疑就得给予解释了。大龙一见佩奇,就脱口而出了,老弟啊,你怎么养上猪了?
大龙是我堂兄。我住市内,大龙住乡下。老人健在时,两家偶有走动,老人去世了,两家便断了往来。只是这些年,赵盈当上了市教育局的科长,两家来往开始频繁了。说是频繁,就是大龙登门的时候多了,海参、对虾、螃蟹、蓝莓,每回都不空手。
面对大龙,我也不隐瞒。儿子五岁了,还不会说话,开始还以为发育迟缓,后来去医院一看,竟然是早期自闭症倾向。我们也不敢用药,只能采取人工干预的方式来缓解。养宠物便是治疗的一种手段,只是没想到儿子看上了一头猪。
好在是香猪,宠物,长不大的。我说。
我打小就养猪,我看它跟家猪没区别啊,我估计你让人家骗了。当时大龙便有这个疑问。此时我也觉察了,佩奇确实有了变化——主要是体重。才几个月时间,外衣明显变小了,背包也不好塞了。佩奇刚进门,一只手就能抱住,现在这个体重,既抱不住,也抱不动,更可怕的是原先香喷喷的佩奇,现在隐隐地散发一股臊味。
我给摊主打电话——我留着那个“老兵”的电话,打了几次才接。我叙述了佩奇体重与气味的变化。对方有点不耐烦,但是也说了,体重的变化是正常的,要想控制体重,就要控制进食。我想想也有道理,儿子没少往佩奇嘴里塞食物。寿司、薯片、巧克力、山楂条、草莓、冰激凌,无论什么到了佩奇嘴边,它都吧唧吧唧吞下去。
我上网查了资料,确实有少数香猪是有体态变化的,这种状况显然与胡乱投喂有关。为了抑制佩奇体重,我们开始强化食物管理,每天定量并且酌情减少佩奇的进食。赵盈还在网上搜到了一种香猪专用的减缓生长饲料。当然了,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必须得管住儿子。冰箱装上儿童防开锁,儿子每天的零食都得到了严格管控。
但是,佩奇的体重还是噌噌增长。
我不得不怀疑自己被骗了。我再一次拨打“老兵”的电话。这回电话不接了,再打,索性关机了。过两天再打,还是不接。连续打,又是关机。我来到市场,原来卖猪的摊位没了。我找到市场工商管理所,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人接待了我。听了我的投诉,“制服”告诉我,门内的是正式商户,有产品与销售纠纷,所里必须负责,而门外的是地摊,地摊的售后他们管不了。
我说卖香猪的这个地摊就在门口,人站在门口,笼子摆在门内,算是正式商户,你们应该负责。“制服”笑了,正式商户都有店名,他家店名是什么?
我没法回答。“制服”说,摊主是不是穿的像个军人?已经有几个人来投诉了,他的行为已经构成了欺诈,我们已经上报了,你方便的话留个电话吧。
我知道我们被骗了。用买香猪的价格买了个普通猪崽儿,又把一个普通猪崽儿当成宠物养而且我们全家还对它一往情深……我被这件事的荒诞与滑稽弄得哭笑不得。
我正琢磨着怎么跟赵盈说呢,物业马经理登门了。马经理为孩子入学的事,几次咨询过赵盈,所以他对我们一向客客气气。只是,不论怎么客气,该说的话,他还是说出来了。马经理说太多业主向他抗议我们家养猪的事了……赵盈立刻截住他的话,这不是猪,是宠物!
对对,是宠物,马经理说,当然是宠物,只是,这个宠物是头猪啊。
猪就不能是宠物吗?赵盈说话向来咄咄逼人。
面对强势的赵盈,马经理几乎哀求她了,赵科长,我今天来,只求你一件事,这个宠物别走电梯了。
五楼金毛怎么可以走电梯?
金毛是宠物啊。
佩奇也是我们家的宠物啊?谁规定猪不能是宠物?
谁见过这么大的猪是宠物啊?
最后,我们跟马经理达成了三点协议:饲养可以,尽量不出门;必须出门时不坐电梯;尽量不去广场溜达。
我们家住在三楼,坐不坐电梯问题不大。我们在意的是佩奇被剥夺了作为宠物的权利。我想好了,被骗这件事,就不跟赵盈说了。谁不想活在梦想里呢?哪怕这个梦想是个假象也好。再说了,香猪是猪,家猪也是猪,能让儿子高兴的就是好猪。
5
随着体态变化,佩奇气味和声音都变了。即便每天都给它洗澡,甚至一天两次,家里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腥骚。原来婴儿一般哼哼唧唧的声音,现在也变成了呼呼隆隆的小火车。睡觉更是鼾声大作,像一个没心没肺的醉汉。
赵盈最近面临考核与提拔的关键当口,让佩奇这一闹,不得不搬到另一个屋子睡去了。每天晚上,我都要几次被佩奇震醒。我既无法把佩奇赶走,也不敢让儿子一个人睡,看着呼噜震天的佩奇,我想我们怎么养了这么一个宠物?
平日上班,佩奇就关在北阳台上,沙盆清理干净,备齐食物和水。阳台不大,既圈住了佩奇,又不会让它太憋屈。这一天我走得匆忙,忘记给滚珠喂水器加水,也忘记了关窗,结果关在阳台里的佩奇闯了一个大祸。
家中没人,反复哼唧的佩奇哼唧无果,便开始变得暴躁,哼唧升级成了哀嚎,而且是持续不断的哀嚎,声震小区。邻居的投诉电话不断打到物业。物业敲门,家里没人,于是便开始打电话。物业留着赵盈的手机号码,打她手机,手机不接。物业查到了市教育局办公室的座机。接电话的人说赵科长在开会,有什么事可以转达,稍后回您。打电话的是物业公司的保安,如果是马经理,他一定编一个堂皇的理由——家里漏水什么的,而直性子的保安说,她家的猪一直在叫,派出所都来了,再不回家开门,警察就要找开锁的人来开门了。于是办公室的人进入会场,写了个条子,传给赵盈。
局长办公会,手机一律静音。纸条也没折叠,经几道手,传到了赵盈手里:“你家猪在叫,赶紧回家处理。”
赵盈打电话给我。我赶紧奔回家,刚进小区大门,就听见一声惨烈无比的嚎叫正在楼宇间回荡。你无法想象这个声音的激越、凄惨与悲凉,更无法相信这样的声音竟然出自一头猪。当我来到自家楼前,只见楼下聚集着一群愤怒的邻居,他们的神情写满了愤怒,群情激昂的场面类似于维权、讨薪与要债……我只记得,如果没有警察和保安的护卫,我几乎无法进入家门。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赵盈下班,一进门就操起鞋拔,冲着佩奇就要打。儿子见状,一下扑到佩奇身上,我赶紧跟她说,别急,要冷静。整个单位都知道咱家养了头猪,连局长都来问我,我也没法解释,丢死人了。赵盈懊恼地说。
敢作敢为,怕什么!我这样安慰着赵盈。
但是晚饭后,我便端出了酝酿已久的计划:换个佩奇。所谓换一个佩奇,就是再买一个真的、确认不能长大的香猪。
儿子跟佩奇感情这么好,怎么能送走呢?赵盈为难了。我说,换个真的香猪,一摸一样的,我们还叫它佩奇,不就解决问题了?那老佩奇呢?赵盈问。我想起邻居们的表情,故作凶狠地说,杀了吃肉!我知道自己这样说,也就是发泄一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无情!赵盈脸色大变,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赶紧好言相劝,并做了一番解释与剖白,但我内心却黯然了——佩奇进门后,我连猪肉都戒了,怎么会忍心杀了吃肉呢?
这个方案被我设计得无懈可击,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新猪能否被儿子接受。我最近一直关注市内几个宠物主播,我把佩奇的照片发过去,指明要买一个一摸一样的香猪。有一个主播回信了,说你这不是香猪。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我说我想买一个跟它相貌、毛色一样的真香猪。不久,主播回了我一张香猪照片。我把照片给赵盈看,赵盈还以为是小时候的佩奇。
要是这个佩奇也长大长胖怎么办?赵盈说。
卖家答应了,开发票,保证长大不超过30公斤。我说。
那老佩奇怎么办?赵盈问。
送给大龙,他有养猪场。我说,他有求于咱,一定会妥善安置的。
最近大龙一直找我,他们镇长的孩子要上重点中学,赵盈忧愁地说,可是那个孩子成绩太差,根本办不到啊。
下面就进入操作环节了。买新的,送老的,事先跟大龙约好时间,环环相扣,无缝衔接。我和赵盈都请了假,我去主播的公司,见到了小香猪。从相貌到神情,小香猪简直就是老佩奇转世。我把小香猪装进背包,一只手拎着,放进了车后座,然后再一次跟大龙约定时间。
大龙早就来了,即便是我家有求于他,他也不忘给赵盈带一箱新鲜的笨鸡蛋。佩奇——现在该叫老佩奇了——有几天没有出门了,兴奋地甩着尾巴。我拿出它的外衣,往它面前一抖,老佩奇急切地往外衣里拱。只是现在的它太胖了,外衣根本穿不进去了,最后只得找了根绳子,拴在它脖子上。老佩奇拧着屁股走到门口,昂着脖子,扑扇着长长的睫毛,欣喜地凝视着我,等待着出门散步。
赵盈站在门口,冲老佩奇摆摆手,手一抬起来,猛地转过头——我知道她哭了。我的心情也不好,但是此刻我得像个男子汉啊。我把老佩奇牵到大龙车前。大龙在后备厢准备了一个大笼子,笼子里垫着几层纸壳子。老佩奇两脚搭着车后的保险杠,我和大龙一托后腿——佩奇曾经的柔软的的毛发开始扎人了,它嗖地一下就蹿进了笼子里。佩奇欢乐的模样,还以为这是一次外出游玩呢。
送走了大龙和老佩奇,我从自己车上拎出小香猪——现在应该叫小佩奇了,喜滋滋地带回家。
宛如时光倒流,刚送走老佩奇,又迎来了小佩奇,赵盈悲喜交加,把伤感与歉疚一股脑倾注到小佩奇的身上。她抱着小佩奇呜呜哭了。记忆里,岳父去世时她都没这么哭过。
我俩马上做了分工,赵盈负责给小佩奇梳妆打扮,我去托儿所接孩子。出门前,赵盈揽过我的脖颈,郑重地亲了一口,低声说,辛苦了老公!
老公,这两个字让我心头一热。从儿子出生,这两个字似乎就消失了。
从托儿所接出来,我领着儿子逛了超市,给他买了他喜欢的薯片。一路上,我开始给儿子讲故事了。我指着广场上健身的人说,你看,他们在干什么呢?在健身。为什么健身呢?为了减肥。因为肥不好,明白吗?佩奇也胖了,最近一直在减肥,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一个减肥成功的佩奇啦!
一进门,屋子里播放着《小猪佩奇》的欢快音乐,赵盈抱着花花绿绿的小佩奇,站在客厅中间,样子就像是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她用夸张的语气说,佩奇,你看看谁来啦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实在不想回忆了。儿子愣在门口,怔怔地盯着小佩奇,继而哇地一声嚎哭起来。我和赵盈从来没见过儿子这样哭过,嚎哭几声后直接哽咽住了,脸憋得发紫。赵盈又是抚胸又是捶背,迭声安慰着儿子。我赶紧把小佩奇递到儿子跟前,儿子伸出两腿,一直蹬踹试图靠近他的小佩奇。
我不明白儿子怎么能一眼就识破骗局。此时儿子看也不看小佩奇,闭上眼睛,呼吸困难得随时可能背过气去。
快打电话啊!赵盈吼道。
给医院打电话?
给大龙,快把佩奇送回来!
6
佩奇越来越可怕了,脑袋前倾,毫无缘由地原地打滚,喉咙发出快速低沉的咕噜声。夏天的气温加重了佩奇的气味,赵盈对空调过敏,家里又不得不关上窗户,因为佩奇的腥臊气味和动辄嘶吼。家里就像一个浑浊的猪圈。
我给大龙视频求助,大龙语音回复了三个字,发情啦。
伴随着这几个字的,是门口重重的敲门声。
不开门,我跟赵盈很默契地选择不开门。我们知道是谁。最近物业已经几次登门抗议了。
敲门声停止了,片刻,有人在楼下喊,三楼的业主,我们是警察,如果在家的话,请你开门!你们家养猪,已经构成了对邻居的骚扰,希望你们开门,协助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这样的喊话,带有明显的羞辱意味。我从窗帘缝隙望下去,广场上的人或义愤填膺或冷眼旁观,像免费看戏一般。
你们再不开门,我们就要通过你们单位来解决这个问题了。警察这样说了,我们便不得不开门了。赵盈面临考核与提拔,哪能让这件事闹到单位。
两个警察登门了,后面跟着满脸无奈的马经理。警察开门见山,这头猪必须处理掉,养宠物是你们的自由——这样的猪怎么会是宠物呢,但是扰民就不行,绝对不行。你们的左邻右舍有两个高三备考学生,有大学老师需要备课,有安了支架的心脏病患者,有重度失眠症患者,所以限令你们三天内妥善处理这个问题。如果你们就是不解决,我们就通知你们的单位,让组织来解决这个问题吧……最后还是马经理居中斡旋,代替他们向警察求情和保证,保证一周之内解决问题。
当天晚上,佩奇又一次成了业主群里的话题。有人留言:“再看见这头猪,我就给杀了,顶多赔他点肉钱。”有人留言:“养狗忠诚,养猫智慧,养猪呢?”还有人套用鲁迅《狂人日记》里的话:“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猪又叫起来了……”内忧外患之际,有人向赵盈透露,局里接到小区居民的实名举报,反映我们家非法豢养家猪,噪音扰民,污染环境,涉嫌侵犯邻居的相邻权,如果教育局不能妥善处理,他们将进行民事诉讼。
显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佩奇送走了。
说实话,不得不把佩奇送走,对我也算是一种解脱。只是这种解脱里包含着太多的屈辱和委屈,让我难以释怀。
还是得求助大龙。我叮嘱大龙晚点来。为什么晚点来?因为我不想让那些邻居知道我的退缩。
平时,赵盈从不让儿子看手机,担心对孩子眼睛不好。可是今天,赵盈抱着儿子,在手机里找好了儿子喜欢的动画片,关上门,给他戴着降噪耳机,陪他一同观看,而我则负责送走佩奇。
也许是预感到了什么,这回佩奇就是不出家门。我和大龙一人抓住佩奇的两条腿,可是佩奇的四个蹄子就像四把锥子,牢牢地钉在地面。大龙说,老弟啊,找个帮手吧。我摇摇头,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把佩奇送走了。大龙问,给没给佩奇喂食?我说担心它拉尿,从早上就没给它吃的。大龙说,猪吃饱了就困。这时我有了主意,我把赵盈的安眠药找出来,碾碎了,搅拌在佩奇的饲料里,为了让它吃得更香,还特地掰了一根香肠喂它。
佩奇呱唧呱唧吃了起来,吃完了,满意地哼哼着,拧着屁股,兀自回到了北阳台。这一段时间,赵盈已经不许佩奇进卧室了,而佩奇似乎也自知失宠,晚上都安静地睡在北阳台上。
我和大龙坐在客厅喝茶,等着佩奇熟睡。大龙说起了他的生意。他正筹建一个大冷库,储存海鲜和水果,错季销售。他又说此事镇长帮了他很多忙,他得好好答谢镇长。我明白大龙的意思,我说赵盈正在考核和提拔,此事急不得,慢慢来吧。
不长时间,阳台上就传来了佩奇剧烈的呼噜声。这时,我跟大龙准备搬运佩奇了。只是它太重了,两个人根本搬不动。我找出家里的大号拉杆箱,权当拖车了。我们试图把佩奇搬进箱子里。佩奇圆滚滚的,拉杆箱装不下,拉链更拉不上,只能虚掩着,一人拖,一人推,把熟睡的佩奇塞进了大龙吉普车的后备厢里。担心它半道醒来,我还特地把佩奇的四脚牢牢地捆在一起。
临睡前,儿子终于发现佩奇不见了。他摇晃着身子——摇晃是自闭症的特征,满屋子里寻找着佩奇。佩奇、佩奇……儿子呼叫着,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阳台,从阳台到卫生间,从卫生间到衣柜、床底、冰箱、鞋柜……儿子小小的身形摇晃着,泪水滴落在地板上,亮晶晶地反着光。
整整半宿,儿子闹了整整半宿。赵盈也哭了,抱着儿子,因为一头普通的却被称之为宠物的家猪,母子俩哭作一团。我还算冷静,我知道这一次必须坚持到底,一定不能半途而废。我一直用手机里的动画片哄着儿子。儿子拨开手机,手机啪地掉落在地。我捡起手机,耐心地说,宝宝,手机不能摔,摔了就不能看动画片了。
儿子一把抢过手机,举起来,啪地摔在地上,接着还跳起来,使劲用脚去跺。这时我做了一件自己意想不到的举动,抬起手,冲着儿子脑袋就是一巴掌。儿子被我扇了个趔趄,转过脸,惊愕地望着我。
从儿子出生,我还是第一次打孩子。我想道歉,却张不开嘴。此刻赵盈一把将我推开,手一指窗外,尖叫道,你打孩子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冲他们去啊!
我这不是管管孩子嘛。我嗫嚅道。
我死瞧不起打孩子的家长,没想到你也是这副德行!赵盈讥讽道。
我德行怎么啦!我忍不住吼道,你说我德行怎么啦!
赵盈想不到一向温顺的我竟敢这样对她。她白了我一眼,抱起儿子,到另一间卧室去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分床睡了。
7
到底是孩子,送走了佩奇,儿子的兴趣迅速转移了,迷上了奥特曼。我因势利导,赶紧给他买了全套的软胶人偶。儿子快乐地摆弄着造型奇特的泰罗、雷欧、杰克什么的,兴致勃勃的样子就像初遇佩奇。
我暗自庆幸,看起来送走佩奇对儿子没有什么影响嘛。
没想到有变化的是赵盈。她变得沉默寡言了,每天跟我也说不上几句话,而且都是三言两语的短句子。最可怕的是,她连跟儿子在一起,话也不多。赵盈又开始做瑜伽了,也不出门,就在卧室,带着耳机,努力掰拽与弯曲自己的身体,做出各种奇特的造型,好像身体犯了什么错误,需要用各种动作来惩罚一样。
是不是提拔的事受挫了?我不想问,也不敢问。
岳母病了,赶上疫情缓解,人们往来也自由了,赵盈要去沈阳探望。岳母说带孩子来吧,她在医大找了一个专家,正好给孩子会会诊。
周五下午,我把赵盈母子送到北站。下车时,儿子抱着他最喜欢的一个奥特曼,机械地跟我说了声拜拜,赵盈则连手也没有挥一下。看着妻子的背影,我觉得我们彼此陌生了。
我坐在驾驶室里,呆了好一会,直到交警过来驱赶,才慢慢启动了车子。想起空落落的家,我给大龙打了个电话,说去老家坐坐。
我父亲进城早,爷爷留下的房子便传给了我大叔——我父亲的哥哥、大龙的父亲。这些年下来,大龙在原址把老宅重建了,平房变成了小楼,修建了饲养场,扣了蔬菜大棚。老宅翻天覆地了,但我依然习惯地称之为老家。
到了老家,大龙早就在门口迎候我了。一见面,我开玩笑道,哥,你没把佩奇杀了吧?
早吃了,味道好极啦!大龙拍拍圆鼓鼓的肚子。
我心里一惊,估计脸色不太好看了。大龙赶紧说,老弟啊,你怎么就不了解哥哥呢?我侄子那么喜欢佩奇,你们两口子把佩奇当个宝儿,我哪敢不好好伺候啊。
我掩饰着尴尬,那我也得来检查一下嘛。大龙一指,在那边猪圈里。
大龙说的猪圈,其实是一排整齐的平房,里面分割出一方一方的猪圈。因为采光与透气良好,猪圈没有什么异味。一栏一栏的猪圈像乱哄哄的教室。大龙把我领到一个猪圈前,圈里散漫着十几头猪。我一眼就看到了一头小猪——那头我用来顶替佩奇的小香猪,落落寡欢地游离于众多大猪之外,躲在墙角。小香猪看到有人来到猪栏前,一溜碎步颠了过来。大龙说,这个才是真正的香猪。
即便一身污浊,小香猪的体态与相貌跟年幼的佩奇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它没能完成顶替佩奇的任务,我又无法退货,于是作为宠物的香猪便流落到了老家的猪圈里了。
佩奇呢?我问。
应该是那一头吧,大龙指着不远处一头躺卧的白猪。我看了看那头猪的右腿,说不是。
我分辨不出哪一个是佩奇,便喊了一声,佩奇。
众猪懒散,或立或卧,无动于衷。我又喊了两声,佩奇,佩奇!
这时,一头肥猪从猪群里缓缓溜达出来,径直来到猪栏跟前,蛮横地冲向小香猪,用粗壮的鼻子上下拱着,同时脖腔里发出金属一般铿锵有力的声响。大龙见状,抡起猪栏边的一把铁锹,用锹头朝猪头连戳几下,嘴里骂着,混蛋,你给我老实点!蛮横的肥猪被戳得躲闪开来。小香猪则吓得连连后退,哼哼唧唧地溜走了。
长而弯曲的睫毛像一个漂亮的欧式雨搭,下面是我熟悉的黑多白少的眼珠,懵懂而又纯净。虽然这个蛮横的家伙四蹄乌黑,但是我还是辨认出它右前蹄那截黑毛。我确认眼前这头跟这群污污浊浊的猪们混在一起的就是我们家的宠物——曾经洁白无暇的可爱的佩奇。
我伸出胳膊,伸手召唤着佩奇。佩奇谨慎地走过来,一脸懵懂地仰视着我,头一点一点,肥厚的耳朵一扇一扇的,像是打着招呼。我把手掌凑近佩奇的鼻子。佩奇伸出鲜艳肥软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着我的掌心——跟它小时候一样。瞬间,我的手湿漉漉的,心也湿漉漉的。这一瞬间,我有点可怜我的宝贝儿子了,人生养的第一个宠物,就被人骗了!
转念一想,被骗的岂止是儿子,佩奇也是我和赵盈的第一个宠物啊。
分别不足半月,佩奇又滚圆粗壮了不少。我用手机拍了一张佩奇的头像,微信发给赵盈,附上一句话:“我在大龙这里。”片刻,赵盈回了两个字:“胖了。”我又照了一张佩奇的全身照发过去,还附上一句话:“看上去挺好。”片刻,赵盈回了一行字:“我昨晚梦见佩奇被人杀了。”
我给赵盈语音留言:“大龙哥说了,他会好好对待佩奇的,要给它养老送终!”我声音很大,大龙听懂了,连连点头,还跟我说,放心吧,佩奇在我这,就跟在你家一样。
晚餐,大龙安排在一家农家乐。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饭店,竟然藏着装修豪华的一个包间。饭菜都是本地特产,看起来不出奇,吃起来菜有菜味,肉有肉香。大龙跟我唠起了老家的历史,我想不到我们家族还有这么多有趣的故事,本来不想喝酒的我,也打开了一瓶啤酒。谈兴正浓之际,进来一个胖子,大龙连声说碰巧了碰巧了。原来这个人就是镇长。镇长得知我是赵科长的丈夫,惊喜之余,坐下不走了,反客为主地加了几个硬菜。我看镇长就是在演戏,他的到来哪里是偶遇,显然是大龙的安排。镇长儿子想要上市内的重点中学,大龙已经跟赵盈提过多次了。
镇长一再敬酒,也一再暗示,上重点不是要花钱吗?钱不是问题!大龙也向我表示镇长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可是我知道重点中学管理严格,况且镇长儿子成绩太差,此事赵盈绝难办到。本想来老家散心的我,现在却掉进了一场鸿门宴。
碍于情面,我不得不喝了两杯白酒。饭后,我拒绝了镇长为我安排的度假山庄客房,坚持回老宅安歇。要不是因为喝了酒,我真想连夜回家,离开这个老家。
第二天一早,早饭也没吃,我推说单位有事,急着赶回去。大龙说,前几天宰了一头大猪,你拿点回去。我说,不用,我也不吃猪肉。大龙说,你不吃,我侄子还不吃吗?你看我侄子瘦的,不吃肉怎么行?我想也是,我自己不吃,但是得让长身体的儿子吃啊。
大龙领我进了冷库。冷库寒冷肃杀,几扇猪肉白花花地摞在一起,像拥挤在一起取暖。一个庞大的猪头赫然摆在地上。褪了毛的猪头,白白净净,眼睛眯缝,嘴巴半张,像是在甜蜜酣睡。这个猪头如此庞大,比佩奇大出不止一倍,但表情却像极了佩奇。无论从大小还是从神态上看,它都是夸张的佩奇、升级的佩奇、未来的佩奇。
我被这个猪头震撼了,我说我就要这个了。大龙说我给你切开,你回家不好处理。我说不用,就这样,这样好。
冷冻的猪头,坚硬得像块石头。我和大龙一人拽着一个耳朵,把猪头装进黑塑料袋,抬进轿车后备厢。临行前,我想去跟佩奇道别,但是怕大龙嘲笑,便摆一摆手,上车,走了。
上高速的几段道路都在修扩,路面坑洼,车子颠簸。后备厢里的猪头不停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我知道这个猪肉跟佩奇没有关系,但是心里却奇怪地有一种带佩奇回家的感觉。旅途无聊,我打开车内音响,里面存储着我们全家喜欢的一些歌曲。《蓝莲花》《鸿雁》《因为爱情》《后来》,一曲一曲听下来,车厢里骤然响起了刘小乐演唱的《小猪佩奇》:“……你是我的小猪佩奇,我爱你,在你许多经历中看到我自己,我们都会各自长大离开家而去,心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我们都会各自长大离开家而去,心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伴随着清新甜美的歌曲,我的视线竟然模糊起来了,一眨眼,泪水倏然而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但我知道自己该哭。
猪头很沉,我左右手倒了几次,才把猪头拎上楼。
刚进家门,我接到马经理的短信:“提醒您一下,今天是最后一天,您家的宠物该处理了。”
我看着眼前的猪头,回了四个字:“杀了,吃肉。”
猪头太大,冰箱里搁不下。我把塑料袋去掉,把猪头放在北阳台外面的防盗网上。一路上冰霜消融,冰凉如铁的猪头柔软了,焕发出白里透红的生机。僵硬的嘴巴张开了,像是在呼喊;耳朵依然支棱着,却有了弹性;眯缝的双眼变得水灵灵的,显得生动活泼了、栩栩如生了。而在这个猪头的后面,是脖颈的粗壮截面,截面红白相间,血肉模糊,腔管杂乱,血水融化并渗出,从防盗网的间隙渗漏下去。
夏风清凉,花香浮动,疫情结束后的广场上满满的都是人,唱歌的,跳舞的,健身的,散步的,嬉戏的,声音喧嚣而又热烈。开始,人们并没注意到这个猪头,但是从楼上垂直滴答到一楼地面的血水,慢慢引起了人们的注意。
血水如小溪流一般从天而降,逐渐蔓延开,蚯蚓一般顺着地砖的缝隙蠕动,一折一折扩散。上下楼的人踩到门洞的血水,循迹看到了三楼雪白的猪头,愤怒的话冲到了嘴边,却只得硬生生地咽回去。褪了毛的猪头,白得醒目,白得瘆人。从广场看过去,这个硕大的猪头就像是从阳台上探出头,正笑眯眯地睥睨着他们。人们陆续注意到了这个雪白的沉默的庞大的猪头,每个人的神情都满是惊异,甚至还带着一丝恐惧。一时间,刚才还喧嚣无比的广场骤然安静下来了,安静得像一个即将开幕的会场,像是在等待着一个极其重要的讲话。
站在猪头后面,俯视着静谧的广场,我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表却又不可抑制的快意。
我决定就把猪头摆在这里,一直摆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