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盖州文艺》的头像

《盖州文艺》

内刊会员

小说
202511/17
分享

铁条

徐冰


那天铁条来找我,让我作二东的律师。他比以前更瘦也更黑了,头脸和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胳膊黑中泛黄,像一根生了锈的铁条戳在我面前,屋里顿时暗了几分。

说完了案情,我留铁条吃饭,他坚持要走,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到桌子上,说,我知道你现在是大律师,这点钱你看不上,就是个意思吧。我把钱塞给他,说,你儿子的官司我免费给打。他用水汪汪的露风眼看着我笑了下,露出了满嘴白牙。

铁条曾是我老家黄村三小队队长,因为他长得又黑又瘦,像烧红了冷却后变得青黑的铁棍子,个子又细高,叫棍子显粗,就得了个铁条的外号。他不避讳人们叫他的外号,比他年长的、辈分大的直呼他铁条,小年青的喊他铁队长,他都乐呵呵地答应。

我18岁时,高中停课,我回村参加劳动。刚好赶上秋收,大队组织我们这些学生娃观摩三小队社员劳动场景,我第一次见识了铁条在农田里的气派。

秋日的暖阳照射金黄的玉米地,三十出头的铁条队长一马当先领着社员割玉米,只见他瘦高的身子起起伏伏,一手揽着玉米秸秆,一手挥镰,“突突突,刷刷刷”,那些站立的玉米秸秆就在他身后躺倒了一大片。我们这些从校门里出来的小年轻,刚领教过这累腰累胯能把手磨出血泡的活儿,想想心里都打怵,但是看铁条干得这么轻松,那些齐刷刷站立的秸秆就像等着他来一样,他的手一伸,秸秆便前赴后继地倒下。跟在他后面的人似乎一直在追赶他,但是却总和他差着一米多距离。割一会儿,他直起腰回头,黝黑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呲着白牙一笑,挥舞着镰刀,拉长了音吆喝,加油啊!同志们。

领我们去的大队书记梁棒子一手叉腰一手往田里一指,大声说,看见没?这就是铁条队长,你们年轻人啥时候能跟他一样,就是一个合格的壮劳力了。

我心里对铁条很佩服,几百米长的四根垄他不坐不歇一口气割到头,他细高挑的身子里该积蓄着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啊。

我还见识过铁条驯马的手段。队里新分到的一匹烈马,几个车老板费劲巴力把马套进一架马车,那马又蹦又跳还专往路边河沟里奔,只见铁条稳稳地站在车耳板上,一手拉着车闸,一手握着鞭子,车底下制动的横木磨得车轱辘钢圈“吱嘎”作响,伴随着铁条“吁吁”的吆喝,他握鞭子的手一挥,只听“啪”的一声,蛇一样弯曲的鞭子像一根僵硬的铁棍子落在了马的耳根上,那马前腿一软一下子跪在地上,众人惊呼,以为铁条会被晃摔到车前去,没想到他就势一跳跳到马头前面,迅速转身,双手握鞭,大喊一声,鞭子带着啸声“啪”的一声抽在马的另一边耳根上。那马挣扎着站立起来,四腿发抖通身冒汗,像水洗了似的。

以后我再见到这马时,它已经成了一匹脚力强劲干好活儿的辕马。

在我高傲的心里,村里只有极少几个人令我佩服,铁条算是一个。

我和铁条的深交是从干仗开始的。

我因为在一场救火中表现积极,保护了国家财产,被火线提拔为黄村大队副大队长。尽管是排在最后一名的副大队长,但也是大队干部。大队干部都要到小队蹲点,和广大社员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因为心里对铁条队长有了钦佩,我就主动要求到三小队去。

对我的到来,铁条虽然黑脸上挂着笑,呲着白牙说欢迎欢迎,但我总觉得他的笑和话都有些假。我家在一小队,离三小队差不多有四里地,为了好好表现,方便工作,我要求住在三小队。铁条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觉得我年纪轻轻的却腿脚懒,不愿意起早贪黑来回跑。但他什么也没说,把我安排到他家东里屋。外屋住着他的老爹老妈和他的两个儿子大东和二东。他和老婆住在隔着一个厨房的西屋。我不回家的时候就吃住在他家,和他一起上工下工。虽然是大队下来蹲点的干部,但我啥也管不了,也不会管,派活儿派工都是他说的算,谁干什么,车去拉啥,由他一手指派。他也不给我派活儿,让我跟着他,或者让我去队部跟着饲养员喂牲口。我本来想好好表现再弄个先进啥的,好招工进城,或者调到公社也行。可是在这里我浑身有劲使不上。没有正经活干,我就常往家跑,有时候晚上不回铁条家住。

那天我从队部出来,没去找铁条,自己在三小队的范围内转悠着。到这蹲点一个多月了,哪块地是三小队的,又都种的什么,我竟然不知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认认地盘。出了村子往西走,眼前是一条土路。这是一条机耕路,路两边是成片的玉米,叶子都已泛黄,斜插在秸杆上的玉米棒子顶着红胡须,鼓胀胀的,散发着成熟的味道。刚下过一场秋雨,路泥泞不堪,鞋子几次陷在泥里拔不出来,我干脆脱了鞋光着脚挑比较硬的地方走。这条路前面是铁路,铁路的那面是王村,隶属于另一个公社。我沿着路往前走,想到路基上转转。

驾,驾!吆喝声夹杂着响亮的鞭声由远而近,车轮碾开泥泞粘滞而水淋淋的声响从我身后传来。我急忙闪到道边,三驾马车从我身边依次而过,马蹄溅起的泥浆和车轮驶过挤漾出来的泥水喷了我一身。我使劲跺跺脚,冲赶车人的背影喊,喂,怎么赶的车?不会慢点?三个车老板一起回头,人人嘴角都叼着旱烟卷,他们稳坐在车耳板上后背靠着车厢板,手握长鞭,使劲晃荡着双腿,冲我一笑,扬起鞭子齐齐甩了个鞭花,催动着马车疾驶而去,在被雨水泡得松软的土路上留下两条长长深深的车辙。

这三辆车应该是王村的,他们怎么走到这了?眼看着就要秋收了,雨后的机耕路不能走车,保持平坦晾晒干了,马车运送粮食、秸秆才不能误车。可是这条路让他们碾压出这么深的两条车辙,咱秋收时还咋走?不行,这事得赶紧跟铁条说,让他派人看着,再不能让那些马车从这条路上过了。

晚上,我去了铁条家,把这事跟铁条说了,没想到他淡淡一笑,说,两个村紧挨着,谁能用不到谁,走就走呗。

我问,他们为啥要从这走,难道没有别的路了?他说,有倒是有,但是进城得绕挺大一圈,走这条路近,能省不少时间。我说,他们是把时间省了,可咱的路不祸祸完了么?他不咸不淡地说,割地的时候组织社员把路平一下,不耽误。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的火就上来了,不高兴地说,凭啥呀,他们把咱的路压坏了,咱还得自己出工修?

他看看我,许是被凉风呛到了,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喘口粗气说,不早了,赶紧洗脚睡觉吧。说完,他转身进屋,把我晾在了外面。

心里憋闷,晚上就睡不着,我琢磨得把这事解决了,到半夜的时候我有了主意。你铁条不是不管么?我管。

第二天一早,我找了几个年轻人,掐准了时间,在路上堵着。果然,我们刚到了一会儿,那三架马车就耀武扬威地从西边过来了。

眼见着马车驶近了,我们分成两伙儿站在路的两边,手拿着铁锹,虎视眈眈,我站到路中央,抬起手臂示意马车停下。快速行驶的马车虽然放慢了速度,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眼看着离我很近了,我大喊着停下,可是赶车的人不为所动,既没拉闸也没喊“吁”,任由马车继续往前走。我跳到路边,从一个伙伴儿手里夺过来一把铁锹,既不能往人身上拍也不能拍马,慌急之中把锹塞到车轮下,立起锹刃想要别住车轱辘,车轮毫不费力地把锹碾倒,压了过去,我抽出锹又塞,依然无济于事。这时几个伙伴手拿着铁锹一起站到了马头前面,车老板这才大声“吁,吁”,拉动车闸让车停了下来。

三个车老板纷纷跳下车,走在前面的是个四十多岁精干的男人,留着一抹小胡子,他笑眯眯地看着我,问,干嘛呀,哥们,拦什么车呀。我气喘吁吁地拄着铁锹,厉声说,我是副大队长,现在向你们提出严正警告,从今天开始,这条路不许你们走了。

“小胡子”一愣,瞅瞅我,又瞅瞅他身后的两个同伴,转过头问我,为啥呀?这走的好好的,为啥就不让走了?我说,你看你们把路都压成啥样了?咱还怎么拉秋?

“小胡子”挠挠头看看路,又看看我,说,是铁条队长让走的,不信你问他去。我没好气地说,我谁也不问,这条路以后你们就别走了。没想到他冷笑着说,那可差着点,一扭身冲两个同伴一摆手,大声说,上车,走!

三个人相继上车,“小胡子”坐在车上松开了车闸,大鞭子使劲耍了个花,炸出一粒脆响,他嘴里大喊一声,“驾”!套上的马“咴咴”叫着,猫着腰就往前走。

我心里的火“蹭”的就窜到了脑门子,对着伙伴们大喊一声,上!这帮小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叫骂着举起了手里的铁锹。

住手!从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喊叫,这声音盖过了我们的吵嚷声,我回头一看,只见铁条在泥水里一边向这边跑,一边使劲挥舞着手臂。他跑到我们跟前,顾不上喘匀乎气,就把我拉到旁边,急切地说,可不敢动武啊,出了事可咋整。我脖子一扭说,我还没见过这么横的,今天他们走一个试试?看不拍扁他!铁条泛着汗水的黑脸油光锃亮,像刚跟沥青里捞出来似的,他水淋淋的目光盯着大伙儿,说,千万别动手。又转过头压低声音跟我说,你咋这么莽撞呢?别忘了你可是副大队长啊,前途无量啊,别为了这点事毁了前途。

听他这么说,我才冷静下来,冲站在路中央的伙伴们摆摆手,大家闪到了路边。铁条跟我说,先让马车走吧。我不解地问他,干嘛就得让他们从这走呢?路压成这样,你不心疼?铁条叹口气说,这事咱以后再说。

我和铁条一起去了大队部。因为铁条说他收了车老板的东西才让他们走的。这能行么?我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新动向,没听他往深了说,拽着他就走。他倒也不挣扎,乖乖地跟着我走。

听说我为这事检举铁条,梁棒子哈哈大笑,说,铁队长拿路换东西这事我知道,我同意他这么做的。

我愣住了。梁棒子上过朝鲜战场,为了照顾老爹老妈主动要求转业回来的,因为他脾气倔不徇私情,所以才得了个梁棒子的外号。我很奇怪,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能支持铁条干这种事呢?

梁棒子接着说,王村出产地瓜,每年起完地瓜都给铁条送去些,条件就是让他们的马车走那条近路。铁条收到地瓜后就分发给村里的几个五保户,贴补他们的粮食不足。你说,副大队长,这样的事我该不该支持?

我很意外,说,原来是这样啊,他也不跟我说明白呀。铁条呲着白牙笑嘻嘻地说,你也不容我细说呀。梁书记说,这事不能张扬,咱心里知道就行了。

事说开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有心不在铁条家住了,他却拉着我直接去了他家。

后来有个哥们跟我说,咱都被梁棒子和铁条蒙了,听说那个跟咱较劲的“小胡子”妹妹跟铁条搞过对象,不知道为啥没成。我那时和梁棒子的女儿金玲私下好上了,处得越来越黏糊,顾不上深究到底有没有这事。

金玲偶尔会到铁条家找我,有一次她来的时候,铁条一家人出去串门了。我和金玲一激动就睡到了一起。

一天,铁条提醒我说,年轻人搞对象要有深浅,金玲可是书记闺女,千万别出啥事,前途比啥都重要。我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很不以为然,一个小队长,成天把前途挂在嘴上。我想问他,你和铁道西那个对象没成,是怕影响前途?话到嘴边我咽了下去,毕竟是传的瞎话,不知道真假。

有一天,金玲紧张地跟我说,可能是怀孕了。我一听头发根子发炸,心里发蒙,如果她怀孕的事被别人知道,梁棒子还不得剥了我的皮?还什么前途,一切都毁了。

县医院妇产科大夫是我高中同学的姐姐,我和金玲偷偷进城,找她给看看,确定金玲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我试探着问,这里能给做人流吗?同学姐姐说,能是能,得大队出手续。

我俩垂头丧气地回到黄村。我整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金玲也不敢来找我了。一天晚上,铁条把我叫出屋外,问,是不是出事了?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黑脸上,使他看起来很怪异。我在他水汪汪的目光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他在原地打着磨磨,像一根黑棒子搅着一缸酱油。他在我身前站定,问我,是真心的不?我说,肯定真呀,这事能扯淡么?他点点头说,嗯,是真心的就好,但是现在这孩子也不能留。你别着急,我给你想办法。

三天后,他又把我叫到屋外,告诉我说事妥了,邻县一个乡卫生院院长是他亲戚,答应帮忙。

我谢过他,就偷偷把金玲叫出来,把这事跟她说了,谁知她说啥也不去了,说就算宁可被她爸打死也要留下孩子。我磨破了嘴皮子给她讲事实摆道理,她就是抹眼泪不说话。没办法,我只能回去跟铁条把情况说了。他黑着脸不说话,转身进屋,半天才出来,说,你去把金玲找来,让你嫂子做做她工作。

后来金玲跟我说,铁条两口子连哄带劝吓唬她,她才答应了。很长时间她都挺恨他们的,不过后来又想,要不是人家真心帮忙,咱俩这命运不知道会是啥样呢。她说自己拿不准是该感激他们还是该恨他们。

后来梁棒子托人给金玲找了个民办教师的工作,转正后又调到了县交通局。我因为年轻有为,又立过功,被招工进了轧钢厂。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法律,几年后取得了律师资格证,和别人合伙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

我父母走得早,他们不在我就很少回村了。金玲倒是常回去,回来就说一些黄村和铁条的事,说黄村的玉米地大多都改成了水田,铁条种水稻也在行,被评为了县劳模。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他细瘦而又韧性的身影,黑又亮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想,抽空得回黄村看看,又不远,几十里地。

却一直都没能回去。

转眼又是十几年过去了。自从我岳父岳母不在了以后,金玲也好几年没回黄村了。

突然有一天,铁条来找我。他比以前瘦了,脖筋鼓凸,手掌筋骨毕现,整个裸露出来的地方都像爬满了枯藤。不过他的精神头很足,眼神活泛,不像六十多岁的人。我和他开玩笑说,现在生活好了,你咋还那么瘦?他嘿嘿笑着说,我就算天天吃鲍鱼海参也不胖,就这体格,没办法。

铁条有事求我。他说,现在黄村已经成了大棚西瓜专业村,原来的土地全种了西瓜。村里的主路都修成了水泥路,但是那条通向王村的土路,不在指标内,一直没修。现在不是马车运输的年代了,来拉瓜菜的都是能装几十吨的大卡车,又窄又泥泞的机耕路卡车根本进不去,瓜菜只能用小推车往出推,累死个人不说,还耽误时间。卡车司机和货主急得火上房,说时间就是效益,你们耽误的是金钱呢,这路得赶紧修,再不修咱可不来了。

铁条说,梁书记要是活着,修路这事还能显着我?我这是被乡亲们鼓动着,赶鸭子上架,不来不行啊,大家伙都知道咱俩关系好呀。

我知道他的心思,偏笑着说,打官司找我行,修路我可帮不上忙。铁条说,弟妹不是在交通局工作么,让她帮着想想办法,怎么说她也是黄村人,人不亲土还亲呢。这是她爸不在了,要在,还说啥哩。说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我。

我说,我跟她说说看,你先回去等信吧,不一定成。他脸上的皱纹一起舞动,表情夸张,别不成啊,让弟妹费费口舌,怎么也得把这事促成了。

我心里没底儿,没敢表态。

送铁条走的时候,我问他,听说当初旱改水的时候你没少出力,后来又把水田改成了瓜地,你舍得么?他两手握在一起,像是把两团藤条攥在一起揉搓,开始可不舍不得么,总说以粮为纲,这不种粮食种起了瓜,心里绕不过这个弯。但你叔我不是个迂腐人,能跟上形势,知道咱已经不缺粮食了,缺的是钱。我不仅把自家地都扣上了大棚,还在王村租了地。现在咱村人的大棚,都扣到铁道西去了。

我说,行啊,队长不当了倒成了种瓜大户。他嘿嘿笑着,说,都啥年代了,哪还有什么队长。

晚上回家,我和金玲说了铁条让她帮助协调修路的事,她吃惊地看着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也敢答应人家?别忘了,我只是一个后勤科长。哪条路该修哪条路不该修,就连局长也不能自己就定了,得按规定来。我说,你就把情况跟领导反映反映,能行更好,不行拉倒。

说完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我总觉得金玲对黄村的事,特别是铁条的事不积极,就没再催她。催她也没用,像她说的,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后勤科长。

没想到一个月后,金玲突然跟我说,局里正好有计划,要把一些连接两个村子的土路修筑成水泥路,不过需要村里出一部分钱。你告诉铁条,让他们找镇里往上打报告吧。金玲说完,瞥了我一眼,又说,在老家的时候,听说铁条在王村有个相好的,他这路到底是为啥修的,你知道么?我笑着说,你也太八卦了吧,就算他有相好的跟修路有啥关系。金玲笑笑不再说话了。

我赶紧给铁条打电话把情况说了。听得出来他很兴奋,叮嘱我替他好好谢谢金玲。

三年前的一天,我正走在街上,突然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回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笑嘻嘻地冲我直摆手,一边快步走过来,一张脸闪着黝黑的光泽,我恍然大悟,二东,是你?他笑着点点头,告诉我他是来看设备的,没想到在街上遇到了我。我拉他进了街边的一个小饭店,叫好了酒菜,我俩边吃边聊。二东是铁条的二儿子,小时候就能说会道,脑子快,调皮,现在四十出头,人变得更精明了。我问他,你看啥设备?他说,想开个小厂子。我说,出息了,成企业家了。他笑笑说,八字还没一撇呢。

吃喝了一阵,我问他,那条路修了么?他很快反应过来,说,啊,你说通往王村的那条路啊,早就修完了。别提了,修那条路费老鼻子劲了,那真是一步一个坎呀。人就是这样,路不好走发狠狼言说要修路,一动真格的,一家三头二百的,却都不愿意往外拿了。我爸配合村干部挨家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是赖巴巴把钱凑齐了。人家交通局来规划,说原有的土路才三米宽,太窄了,最低也得修条四米宽的路,加上旁边的排水沟,一扑腾,怎么也得有七八米宽的地方。我说,我记得那条路旁有条排水沟啊。二东笑着说,叔你是不知道啊,一家家的扣棚子都扣疯了,挨着排水沟的干脆把沟平了扣上了大棚,挨着路的也都或多或少地往外延伸。现在地长钱哩,金贵了,是能占点就占点。

我在村里那会儿,村里常有两家为小园地夹杖子闹矛盾的。拉着线刨沟,歪一寸都不行——你想拱我的地头儿,没门。

我笑着说,那这路还咋修?二东也笑了,说,可不没法修了咋的。扣上大棚了地就成了他家的,谁也不拔棚子,我爸他们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还有人风言风语说我爸争着抢着修路另有目的。叔你说气人不?把我爸气得不管了。可也对得起,第二年端午节前下了一场大雨,没有排水沟疏通,积水就漫进了棚子里,把要成熟的瓜泡了。这还不算。那条路你知道,下完雨多少日子进不了车,瓜熟了也运不出去,很多瓜就烂在了地里。这下好,下秋的时候,没等我爸去找,那些人都拥到咱家,主动提出来拔棚子倒地方,说这路还得铁条张罗着给修起来。这路也才算终于修上了。

二东一边说着,一边颤悠悠地晃着脑袋。他长得很像他爸,但脸上却多了一些我说不上来的神情。

那天回家,我把铁条托我打官司的事跟金玲说了,说他给我钱我没要。金玲淡淡地说,你多余做那个好人,人家又不差钱。我说,我知道他不差钱,可是凭我和他的交情,能收他钱么?金玲看看我,冷笑着不说话。

隔了几天,铁条又到办公室来找我,却不问案子的进展,坐在沙发上唉声叹气,连我给他倒的茶都不喝,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莫名其妙地问了句,我是不是老了?

他确实老了,黑瘦的脸皱成了干巴巴的橘子皮,乱蓬蓬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我问,你过七十了吧?他点点头。我说这事过去了,你就别干了,在家养老吧。他看看我,苦笑着摇摇头,没接我的话茬,连说,这事怪我,怪我,怪我呀!

见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说,我是怪自个儿没把地让给二东开厂子,那块地就在你拦马车的那条路旁边,路修得又宽又平坦,来回走车很方便,倒是适合开厂。但我不赞成二东开什么厂,地种得好好的,开的什么厂呢?多好的土地呀,都建了厂子,咱这辈子是把钱赚了,子孙后代吃啥喝啥?二东却说我老脑筋,有了钱想吃啥没有,子孙后代是大家的,儿子孙子才是自己的,多给儿子孙子攒钱才是真格的。我到底还是没把地让给他。他就去王村租地建起了厂。没想到厂刚建好,就被人举报占用基本农田,结果厂子被强拆了,本就损失了一大笔钱,地的主人又让他把地恢复原貌,跟他要损失,他一气之下与对方起了争执,一冲动就捅了人。你说这是不是怪我?我要是硬不让他建厂,或者让他在自家地建厂,就不会出这事了。他叹口气接着说,我要是不赌气,去他的厂里看看,就能早点知道二东租的是他家的地。

我问他,地的主人你认识?他的面皮抖动了几下,说,我也是才知道,他捅的人是宋老大妹子的儿子。我反问,宋老大?他说,就是差点跟你干起来的“小胡子”车老板,唉,你说这不是作孽么?

往事在脑子里排山蹈海,夹杂着铁条和小胡子妹子的传闻。我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好言安慰他。他说,我也想开了,二东把人伤了,对方有啥要求,就答应了吧。说完便起身告辞。我送他出门,他的腰弯着,像一根铁棍在中间打了个弯。想着他以前虽然也瘦,但是腰板挺拔有弹性,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东的案子很简单。铁条做了赔偿,得到了家属的谅解,二东被判了三年。

从法庭出来,铁条脸上难得有了些轻松的神情,腰板也比以前直了些。我又重提让他养老的话题,他叹口气说,现在还不能养老啊,二东这次败了不少钱,家里拉了饥荒,得赚钱供孙子念书,再把饥荒还上,拢着媳妇不走家不散,等他出来才不能灰心丧气。我说,有你铁条这样的爹,二东肯定不能差,放心吧。

他蒙着一层水气的眼睛看着我,黑脸在阳光下泛着光。他一本正经地说,我都土埋到脖颈子了,以后别再叫我铁条了,我大名叫徐启亮。

我想问他,你真跟“小胡子”妹子相好过吗?他已经转身走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