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世间这部巨著中,如果说那些伟人犹如恢宏的章节和语句,而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充其量就是一些标点符号,静静地仆身于后。虽然微渺,这些“标点符号”在微时空里,也自有一己的喜怒哀乐和不同呈现。
时常想到,身边那些像标点符号一样的人。
见到书名号,就想到我的恩师郁秉坚。郁老师是我高一时的语文老师。他的宿舍在学校东北侧的河塘边,屋后长满各种可入药的花草,室内一张大书橱里摆满好多的书,有《石头记》也有《李自成》。郁老师曾将我反锁在这间宿舍里,以便不受干扰地在书海尽情遨游。我的文学梦之旅正是从这小屋里悄然启程。
郁老师的语文课讲得那是一个好,古典诗文信手拈来,且幽默生动,学生们爱听,记得牢。他讲课不注重形式,发言不一定非得先举手,随口接住古诗词的后半句,他击节而赞“这就叫对答如流”。课余,他教我们篆刻、诗韵、中草药知识。更重要的是,他爱生如子。劳动工地上,他自掏腰包,拿出钱和粮票卖来烧饼给我们当“接晌”,惹得隔壁班级的同学直咽口水。
郁老师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的一部长篇小说未能出版。这部《射阳河水浪滔天》写成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当时他寄给了一家出版社。据说出版社已列入出版计划,后来因为赶上一场政治运动,没有了下文。前两年,我从他的孙子处,借得了这部小说的手稿。面对熟悉的手迹,如晤恩师,如听教诲,于是利用早晚时间,以不娴熟的拼音输入法,将25万字的手稿输入电脑,指望有朝一日能够将恩师的小说出版,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也使这一拖延几十年的书名号里不再空着。
破折号,像一根扁担,令我想起老同学许兴亚。我们从小学同到高中,在初二时还曾经同桌。他的家在八丈河南岸,我去玩过一两回,印象中房子不大,但是家里收拾得很干净。他的父亲在上海工作,不怎么顾家,家里常年是他善良的母亲领着他和一个妹妹辛劳度日。他学习成绩一般般,但手脚勤快,早晚下地帮母亲干活,同时关心着妹妹,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
那一次,学校劳动课,需自带工具,许兴亚带来的是一根扁担。当时家乡一带农家常用的木质扁担,一般不外乎槐木、柳木、苦楝木,而他带来的这根扁担,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复合木压制而成,不光外观溜滑,纹路好看,手感轻便,而且承重力强,柔韧性好,用起来哪哪都舒服。劳动课结束后,几个同学还兴犹未尽,啜哄他一起来到学校西侧的小河边,将扁担搭在小河两侧,两三个同学一齐踩上扁担晃悠,结果是“咔嚓”断了。几十年后的聚会上,当时的班主任老师还笑着说起这一往事。
各奔东西的岁月里,总是聚少离多。前年,许兴亚的妻子来盐城一院看病,因病床紧张,只得住在过道里。我帮着找了熟人疏通,并去医院看望。那次两个人站着坐着说了不少话,还相约等我回老家去的时候,一起喝酒叙旧。可是不曾想,去年9月的一天,接到电话,说许兴亚遽然去世了。我哀恸难忍,写下了《扁担》一诗:“几十年的负重太过艰难/来不及发出一声‘咔嚓’/黢黑的身躯便折成两半”……
像小蝌蚪一样的逗号,使我忆起那年和汪兄分别的场景。汪兄,大名学成,比我年长几岁,我们是在母校的高考复习班认识的。那时候,他刚从部队退伍,报名参加高考,我则是上一年名落孙山,重新坐进复读的课堂。我们一见如故,无话不谈,互相引为知己。后来,我如愿考上大学,他则连年榜上无名,外加工作、爱情诸多不顺,不得已去了遥远的南国。
多年后,汪兄已在香港定居,自学成才,开了一家诊所,穿上白大褂,分明就是一位老中医。我来港时,和他见了面,目睹了他为患者按摩推拿的一幕。世道沧桑,人生难测,几十年前连梦都不敢这么做的。这中间,难以想象,汪兄该是经历了怎样的风雨兼程。
分别的前夜,汪兄来到我所住的酒店,提前为我送行。坐谈了一会,他便拎起黑布伞起身离去。我送他到宾馆大堂门口,看见外面的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阵阵秋风裹着冷雨敲打着银色的楼宇、疾驰的车辆,偶见行人撑着花布伞、竖着衣领匆匆而过。我们没有拥抱,也没有握手,就这么互相望一眼,笑一笑,点点头,心领神会,尽在不言之中。他撑开那把黑布伞,走进风雨之中,像是嵌在彩色图文中的一粒黑逗点,那么显眼,又那么孤单……
是啊,在生活这本卷轴大书中,我们芸芸众生都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符号。正如哲学大师恩熙特·卡西尔所言:人就是符号的动物。
也许,每个人在自己一生的不同阶段,会是不同的标点符号,童年是问号,青年是惊叹号,老年是句号,但最终在别人眼中的定格,肯定是个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标点符号。每个人都必定以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处事风格,对应一个“非我莫属”的标点符号。
每个人其实就是一个标点符号,或是像书名号一样深邃,或是像破折号一样承担,或是像逗号一样微小,但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书写着不可复制的故事。也正是有了这些“标点符号”的陪伴,冗长的生活长卷才充满可亲质感和无穷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