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昌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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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阳境内的很多集镇，形成繁荣于上世纪一二十年代，这得益于清末状元张謇及其团队创办的垦殖公司。
我的老家八大家，可以说是张謇发展集镇的代表作之一。在当时，是除如今县城合德镇以外的第二大集镇。
八大家，为现临海镇所在地，其地名由来，当追溯到清同治年间，那时这里的土地属武举人王廷矮叔侄六户所有，他们于盐沙东岸高墩上建宅，连同马、史两个盐商的房子，一共八家。这在当时地广人稀的荒滩草地上，十分引人注目，被称为“八大家”，相沿至今。
张謇在“废灶兴垦”中十分重视集镇建设。他勾画的社区蓝图，是“栖人有屋，待客有堂，储物有仓，种蔬有圃，佃有庐舍，商有厘市，行有涂梁”。在此思想指导下，那些分布在黄海滩涂沿线的大大小小的垦殖公司，为了方便垦民生产和生活，使其在垦区安居乐业，陆续兴办了学校、中药店、商业网点和各式手工作坊。每逢棉花和农副产品的出售旺季，常是商贩云集，货畅其流，集市兴隆，集镇繁盛。
华成公司于1917年8月成立，垦务总部先设在千秋港，后迁三区，再搬至中五区。千秋港距八大家30里，三区距八大家8里，中五区距八大家14里。华成公司在射阳河北创办，其垦区基本是以八大家为中心。集镇由此掀开快速发展的一页，是顺理成章的事。
据资料记载，当时的八大家，仅手工作坊就有几十家，什么弹花、轧花、棉纺、织布、染坊、缝纫、银匠、车行、酱园、茶食、磨坊、油坊、糖坊等，这些作坊一般规模都比较小，就地取材，就地加工，就地出售，颇受农家垦户的欢迎。
八丈河面上，外渔船和内河船从西界河至双洋闸口连绵不断，大路上车推担挑南来北往络绎不绝。一度时期，八大家曾被人们称为“北方的小上海”。
我的祖父，生年不详，去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享年八十几岁，算起来应该是1880年前后生人，他的壮年，应是与华成公司有过交集。他先后开过竹器行、棺材铺。过去我一直以为他是领风气之先的商人，现在分析，他一定是受了张謇他们思想及范行的影响。
抗日战争时期，八大家是新四军三师供给部所在地。解放战争时期，华中工委、华中军区负责人曾转战于此，五分区后勤机关如医疗队、军工厂等也曾迁居这里。先辈们浴血奋战，为我们留下了一段值得书写的红色记忆。
我生也较晚，无幸目睹那个时代的激荡风云，但就我小时候，所见到的八大家老街，那也是热闹非凡，盛况空前。
八大家老街，依傍八丈河北岸而建，东自八丈河桥，西至轧花厂，足足四五里长，中心街地段住户摩肩接踵，商铺鳞次栉比，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能闭着眼睛，一一说出那些刻印在心底的版图。
由东向西，依次是黄家弹棉花胎，东兴大队部，废品收购站，食品站，医院，公社，吴家裁缝铺，白铁铺，汤蛮子染坊（兼弹棉花），八大大队合作医疗室，糖烟酒门市，日杂门市，顾大爹照相馆，我祖父祖母的小杂货店，周大爹木匠店，文化站，京江脐店，供销社，市管会（即现在的工商所），车行，外公所在的综合社裁缝店，铁匠铺，中药店，机面店，理发店，小商店，酱园店，印记牙科诊所，白铁铺，钟表店，饭店，旅社，照相馆，浴室，日杂二商店，唐家茶炉，电影院，粮站，银行，油化厂，轧花厂……衣食住行，应有尽有。
街上的每一间店铺，每一样老行当，都浸染着民间智慧和手艺人的心血汗水。小时候，我常常一个人站在这些店铺面前相呆，有时一站就是老半天。几十年过去了，那铁匠铺里的熊熊炉火，那老虎灶上的腾腾热气，多少回，在我的梦里燃焰、袅娜……
老街路面是土路加上粗沙，雨天大塘小塘汪着水，晴天尘土飞扬。特别是到了交售粮棉的季节，不时会有大拖拉机、手扶拖拉机装满粮棉，由东向西，去向粮站或轧花厂。往往，拖拉机的屁股后面，会有一两个小青年扯着绳子“锔”在上面。
夏天的傍晚，五六点钟的时候，就会有人家早早在门口洒扫，泼上一两桶凉凉的八丈河水，压灭浮尘，消除暑热，为晚饭和乘凉做准备。待到夕阳西坠、晚风拂面，家家户户便会把桌凳搬至门前，家人围坐，边吃边拉呱。干活的男人会先吃上一碗中午剩下的冷饭，再呼啦呼啦喝上几碗稀粥。小菜正常是凉拌小瓜，或者炒茄子、烀南瓜，能掏个咸鸭蛋的那定是小康之家，也有人家只能蘸蘸自家做的面酱，或者干脆盐水里拍两瓣大蒜，“呱嗒呱嗒”地吮着。
晚饭后，老人们便摇着芭蕉扇，开讲那些陈年十八代的故事。
遗憾的是，现在的八大家老街，和大多数老街一样，不可避免地衰败了、冷清了。青年人都去到外地发展，留守的基本上是老年人。加之这些年，八丈河南岸已建起几纵几横的新街道，人流、物流都在新街上。一河之隔，竟有隔世之感，犹如面皱体衰的老人，手拄拐杖，步履蹒跚，望着衣着鲜亮的年轻人载歌载舞，满腹唏嘘，徒唤奈何。
老街上的“中心街84号”，曾经是我外公的家。记忆中，大家庭里人丁兴旺，济济一堂，那时四姨、五姨、七姨、八舅都未成家，直嫌房子太小，不得已八舅每晚去到不远的大姨家，和他的大姨侄、我的姨表哥同宿。外公外婆二老过世后，房子留给了八舅。前些年，八舅夫妇住到了县城，他的儿子远在浙江义乌经商、安家。这样，老家的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
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看到有些老街进行仿古修缮，呈现新貌，总觉得家乡的老街颇有历史价值，弃之确实太是可惜，于是两年前借市政协委员之手，上交了一份提案：在老街西头的人民饭店身底下，建一座“印象八大家街史馆”，复活老街旧貌，使后来者、外来者知晓八大家前世今生，铭记前人奋斗历程，记住乡愁，浓郁乡情，同时增添一处人文历史景观，延展镇街文化蕴涵。
高兴了一小阵子，因为很快得到了反馈：镇政府非常重视，初步计划在中心西路打造历史文化街。还说，到时候“可能要麻烦您了”。
我翘首以盼这份“麻烦”。可是，之后再无下文，如黄鹤杳然。
故乡的老街啊，此生还有机会涅槃重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