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才过,黄昏来得愈发早了。我沿着河道慢慢地走。河水沉静地流淌,泛着些许寒碧的微光,两岸的草木多半已染上憔悴的秋色。夜色如一滴偶然滴入清水的淡墨,不疾不徐地洇染开来,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柔软的灰蒙之中。
就在那片日渐疏落的灌木丛边,我意外地瞥见了一点白。
那点白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不真切,恍若倦眼产生的幻象,又似一片不甘寂寞的月光在此停驻。我俯身细看,揉了揉眼睛,才确信那是一朵栀子花——一朵在晚秋风里寂然开放的栀子花。周遭是失了精神的枯黄枝叶,愈发衬得那几瓣洁白有种惊心动魄的素雅。它全然没有夏日栀子花那种饱饮雨露的丰润,倒像是从旧信笺上飘落的字句,清瘦却亭亭,在微凉晚风中几不可察地摇曳着。
再近些,鼻尖几乎触到冰凉的花瓣。这时才看清,那片玉样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珠,圆润澄澈,在将尽的天光里泛着冷冽的晶莹。这哪里是露珠?分明是一滴眼泪。无端地,心里泛起杜甫那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往日只觉是诗人寄托愁绪,此刻对着这瓣上的清泪,才懂那悲凉原是从花心深处渗出的。又想起陶潜所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这花,这露,这看花的人,谁不是无根的飘萍,在命运的风中辗转?花期的无常,竟如人世的聚散,都由不得自己。人类的感情是朴素的。朴是真的,素是淡的,一如这栀子花的淡淡香味。
若春天是温暖安稳的家,那么深秋便是萧索的天涯。你这秋天的栀子花,为何要开得这样远?远得仿佛隔了一整个生命的距离。若白昼是光明坦然的归宿,那么长夜便是孤寂的天涯。你这夜里的栀子花,为何偏在此时绽放,让人在黑夜里也难以放下,只能思念着"她"——那春天,那白昼,那所有本该属于你却已错过的时光。
一阵秋风乍起,引得花枝微颤,心绪也随之摇荡。就在这摇曳之间,故乡与天涯的角色,已不容分说地悄然颠倒。也正在这一瞬,思绪随之翩跹流转 。在故乡那盏昏黄的灯下,若秋天成了守望的起点,那么来年的春天便是远在天涯的归期。灯下的人,或许也在无声地问:你们这些如秋日栀子般的游子,为何要漂泊得那样远?远得连音信都要穿越漫长寒冬才能抵达。若将思念的黑夜当作心安的归处,那么忙碌喧嚣的白昼便成了疏离的远方。从那夜里的"家"中弥漫出的牵挂如此绵长,竟能从黑夜延伸到天明,让远在天涯的游子蓦然心惊,在心底回应一声自责的叹息:我这秋夜的栀子花,为何要将自己放逐得这样远?远到日日夜夜都难以放下,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她"。
这实在是一朵平平淡淡的花。可开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里,总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一则美丽的谎言。而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总要到了某个不再一样的年华,走过迢递的路,见过岁月的霜,一颗被生活磨出薄茧的心,才真正懂得什么叫作"牵挂"。少年时读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当是风流文采;而今方知,那不识的愁里,最先识得的便是这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它或早或晚,总要来临,一如这栀子花,开得或合时宜或不合时宜,终究是要开的。少年时的愁绪是纸上烟霞,可供吟咏;而今,这愁却沉甸甸地浸入骨髓,混着秋夜的凉意,一丝丝渗进血脉里。
中秋将至,月渐圆满。忽然想起张若虚的慨叹:"可怜春半不还家。"可眼下已是秋深,比那"春半"更晚了,这"不还家"的怅惘,便也更深了一层。古人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秋夜的微光里,对着这朵孤零零的白花,那思念便愈发真切可触了。世人多忌讳白花,以为不祥;我却觉得,唯有栀子花的素白——这不染尘埃的白,这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香,才最契合深藏心底的思念——平日不轻易提起,仿佛杳无踪迹,可一旦被什么触动,便猛地袭上心头,真切得让人无处可逃。
风更凉了,那点白在暗影里轻轻颤动,像一个未完成的梦。我伫立良久,终于转身步入更深的夜色。那一点白,和它所承载的三重愁绪,却已深深印在心上,再也揩拭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