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松石的头像

陈松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10/02
分享

啊!

1

陕北的春天总是来得迟。已是三月末,山坳里的积雪才刚刚化尽,露出黄土地本来的颜色。沟壑纵横的土坡上,零星点缀着些倔强的绿意,那是耐寒的野草在挣扎。杏花却不管这些,一夜间就开满了枝头,粉白粉白的,像是给荒凉的高原披上了一层薄纱。

阿六蹲在自家窑洞前的土坡上,眯着眼望向远处。山脚下,洮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蜿蜒向东。他知道,河水流去的方向,就是日本人打来的方向。

“阿六!你个死娃子又发呆!快回来帮你爹修犁头!”母亲的吆喝声从窑洞里传出来,带着黄土高原特有的腔调。

阿六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动弹。他今年十八了,个头蹿得飞快,去年的裤子已经短了一截,露出瘦削的脚踝。村里人都说他脑子活络,念过两年私塾,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算账。可阿六自己不这么觉得,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点什么。

那是一个寻常的黄昏,阿六从山上放羊回来,看见村里几个老人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神色凝重地议论着什么。他凑近一听,才知道日本人已经打过了娘子关,正朝着陕西方向推进。

“阎锡山的部队败了,太原城丢了。”老村长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皱得像颗核桃,“这仗,怕是躲不过去了。”

阿六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私塾先生说过,太原是山西的重镇,离陕北已经不远了。

晚饭时分,爹罕见地没有念叨地里的活,而是沉默地喝着稀粥。窑洞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听说八路军在洮河镇招兵。”爹突然放下碗,声音低沉,“说是要组织抗日队伍。”

母亲盛粥的手抖了一下,热气腾腾的米粥差点洒出来。“咱家可就阿六一个男娃。”

阿六低头喝着粥,一句话也没说。他心里乱糟糟的,既害怕又隐隐有些兴奋。害怕的是打仗会死人,兴奋的是也许终于能走出这片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一夜,阿六翻来覆去睡不着。窑洞外的风呼呼地吹着,像是无数个声音在召唤。

第二天一早,阿六赶着家里的两只羊上山。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看见铁柱正蹲在树下发呆。

“柱子,干啥呢?”阿六招呼道。

铁柱抬起头,憨厚的脸上沾着些泥点。他比阿六大两岁,个头魁梧,力气大得能扛起一整袋粮食,可脑子转得慢,村里孩子都爱捉弄他。

“俺娘让俺在这等栓子哥,说是要去镇上卖鸡蛋。”铁柱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他总是这样,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乐呵呵的。

正说着,栓子就来了。他穿得比阿六和铁柱都要整齐些,虽然也是粗布衣裳,但洗得干净,补丁也打得工整。栓子精明,会过日子,家里条件在村里算是好的。

“你俩憨货咋凑一块了?”栓子拍拍身上的土,“正好,跟我去镇上吧,听说来了八路军的宣传队。”

洮河镇比平日热闹许多。集市上人头攒动,叫卖声此起彼伏。三个年轻人挤过人群,看见镇中心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简易台子,上面站着几个穿灰军装的人。

一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正在演讲,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他说日本人在南京城屠杀了三十万同胞,说日本鬼子的铁蹄已经踏破了半壁江山。他说国家危难之际,好男儿应当挺身而出,保家卫国。

阿六挤在人群里,听得心跳加速。他看见那战士腰间别着一把驳壳枪,枪把上的红绸子在风中飘荡,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说的真好。”铁柱喃喃道,眼睛亮晶晶的。

栓子却不以为然:“当兵打仗是要死人的。俺看啊,还是老老实实种地踏实。”

宣传结束后,八路军在镇公所门口设立了报名处。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七嘴八舌地问着什么。

“走吧,没啥好看的。”栓子拉着两人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报名处前。是村东头的王二狗,比阿六还小一岁,瘦得像根麻杆,却挺着胸脯在登记表上按了手印。

“二狗都去了…”铁柱小声说。

阿六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热流。他想起去年冬天,二狗他爹被土匪打死时,二狗哭得像个泪人。如今这个弱的少年,竟然第一个站出来要打鬼瘦巴巴。

“俺想去。”阿六突然说。

栓子瞪大眼睛:“你疯啦?打仗不是闹着玩的!”

“栓子哥,日本人要是打来了,咱们的地还能种得成吗?”阿六反问,“二狗他爹是怎么死的?不就是因为这世道太乱吗?”

铁柱看看阿六,又看看栓子,搓着手说:“阿六说得对,要是日本人都打来了,咱啥都保不住。”

栓子摇摇头:“你俩真是…要去你们去,俺可不去送死。”

回家的路上,三人都沉默着。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山路上摇曳着。快到村口时,阿六突然停下脚步。

“柱子,栓子,咱们一起去吧。”他看着两个伙伴的眼睛,“三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铁柱重重地点头:“俺听你的!”

栓子犹豫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行吧行吧,反正留在村里也是饿死,不如跟你们一起去。不过说好了,要是情况不对,咱们得想办法回家。”

三天后的早晨,是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阿六早早起床,把家里仅有的几件衣服打包好。母亲红着眼眶,往他包里塞了两个窝窝头和一串干辣椒。

“在外头…好好的。”母亲的声音哽咽了。

爹没说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阿六的肩膀。那双粗糙的手微微颤抖着。阿六看见爹转身时用袖口擦了擦眼睛。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年轻人。铁柱早早等在那里,穿着一身新浆洗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栓子来得最晚,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袱,里面塞满了干粮和衣物。他还特意带了一双新纳的布鞋,说是路上换着穿。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却浇不灭眼中的火焰。阿六回头看了看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炊烟袅袅,杏花在雨中开得正盛。他想起小时候和铁柱、栓子一起在杏树下捡杏核的情景,想起娘用杏子做的果脯的甜味。

“走吧。”他说。

一行人踏着泥泞的山路,向着洮河镇的方向走去。阿六走在最前面,脚步坚定。他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但他知道,这一去,就不再是那个蹲在土坡上发呆的少年了。

雨越下越大,山路越来越模糊。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唱起了信天游:

“走西口那个哥哥哟,一去不回头…”

粗犷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告别,又像是誓言。阿六没有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舍不得离开这片生他养他的黄土地。

洮河镇在雨中若隐若现,八路军的旗帜在镇公所门口飘扬。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到了报名处,一个戴着眼镜的文书给他们登记名字。轮到阿六时,文书问:“大名叫什么?”

阿六愣了一下。村里人都叫他阿六,因为他出生时六斤重。他想了想说:“就叫阿六吧。”

文书摇摇头:“当兵要有大名。”

阿六突然想起私塾先生给他取过一个大名,叫李守业。先生说是守住家业的意思。可现在家都要没了,还守什么业呢?

“李向阳。”阿六脱口而出。他想要向着太阳,向着光明。

文书点点头,在花名册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个名字。

铁柱的大名就叫王铁柱,栓子的大名叫赵栓柱。登记完毕,一个八路军干部走过来,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套灰布军装。

阿六摸着崭新的军装,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这不仅仅是一身衣服,更是一种新的身份,一种新的责任。

那天晚上,他们住在镇上的临时营房里。十几个年轻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将来的战斗,想象着自己端着枪打鬼子的样子。

只有栓子闷闷不乐。他悄悄对阿六说:“俺后悔了,想回家。”

阿六拍拍他的肩膀:“睡吧,明天还要训练呢。”

夜深了,营房里渐渐安静下来。阿六听着身边战友们的鼾声,望着窗外的月亮。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他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想起娘塞给他的窝窝头还在包里,摸出来咬了一口,却怎么也咽不下去。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咸咸的,像是离别的味道。

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阿六明白,从今往后,他不再只是一个陕北农村的放羊娃,他现在已经是一名八路军战士了。

雨还在下,打在营房的窗户上,啪嗒啪嗒的响。阿六闭上眼睛,听着这雨声,渐渐进入了梦乡。

在梦里,他看见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得正艳。

2

天还没亮,号声就划破了营区的寂静。阿六一个激灵坐起身,迷迷糊糊中还以为是在自家窑洞里。直到看见身边睡眼惺忪的陌生面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兵了。

“快!快!集合!”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十几个新兵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栓子一边系扣子一边嘟囔:“这才啥时辰,天都没亮呢。”

铁柱倒是精神抖擞,第一个穿戴整齐冲了出去。阿六注意到,他连绑腿都打得有模有样,看来昨晚没少练习。

院子里,一个精瘦的汉子背着手站在那里。他约莫三十出头,脸庞黝黑,眼神犀利得像老鹰。阿六认出,这就是昨天给他们发军装的干部,姓张,是他们的新兵连长。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八路军战士了。”张连长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在我这里,有三条规矩。第一,服从命令;第二,爱护百姓;第三,不怕吃苦。谁要是做不到,现在就可以走人。”

新兵们鸦雀无声。栓子偷偷咽了口唾沫。

接下来的日子,阿六才真正体会到当兵的不易。天不亮就要起床跑步,然后是队列训练、射击练习、拼刺刀。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

最吃力的是铁柱。他力气大,干活是把好手,可一到队列训练就手忙脚乱。不是同手同脚,就是转错方向。张连长没少训他。

“王铁柱!你他妈是木头疙瘩吗?左右不分!”

铁柱憋得满脸通红,越是紧张越是出错。有一次练习向左转,他竟然直挺挺地撞到了旁边的栓子,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惹得其他新兵哄堂大笑。

栓子爬起来,气得直瞪眼:“你个憨货,能不能长点脑子!”

铁柱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阿六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晚上我陪你练。”

相比之下,栓子倒是机灵,学什么都快。可他就是吃不了苦,总想着偷懒。训练时一有机会就溜号,晚上还偷偷藏干粮,说是“有备无患”。

有一天夜里,阿六起夜,看见栓子一个人蹲在营房后面,对着月亮发呆。

“想家了?”阿六走过去问。

栓子吓了一跳,见是阿六,才松了口气:“俺娘身体不好,不知道现在咋样了。”

阿六在他身边坐下。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凉飕飕的。

“等打跑了鬼子,就能回家了。”阿六说。

栓子苦笑一声:“说得轻巧,谁知道哪天才能打跑鬼子。”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炮声。两人同时竖起耳朵。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见真实的炮声,虽然很远,却让人心惊肉跳。

“听说是鬼子在攻打临县。”栓子声音有些发抖,“离这才百十里地。”

阿六没说话。他突然意识到,战争并不遥远,死亡也可能随时降临。

第二天训练时,大家都有些心不在焉。张连长看在眼里,晚上的政治课上,他特意讲了平型关大捷的故事。

“鬼子不是不可战胜的。”张连长说,“只要咱们团结一心,就一定能赢。”

铁柱听得格外认真,眼睛一眨不眨。课后,他悄悄问阿六:“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上战场打鬼子?”

阿六还没回答,栓子就插嘴道:“急着送死啊?训练多好,有饭吃有衣穿。”

然而训练的日子并不总是平静的。有一天,他们在野外进行战术训练,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新兵们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哆嗦。

栓子第一个打退堂鼓:“连长,雨太大了,咱们回去吧。”

张连长瞪了他一眼:“下雨鬼子就不来了?继续训练!”

那天他们一直在雨中训练到天黑。回到营房时,每个人都像落汤鸡。栓子当晚就发起了高烧,傻愣愣的说话时还在喊“娘”。

阿六和铁柱轮流照顾他。铁柱把自己唯一的干衣服给栓子盖上,自己穿着湿衣服打哆嗦。阿六则去找炊事班要了姜汤,一口一口喂给栓子喝。

“你们…为啥对俺这么好?”栓子烧得迷迷糊糊,拉着阿六的手问。

阿六笑了:“咱仨是兄弟啊。”

三天后,栓子的烧退了。他似乎变了一个人,训练时不再偷懒,也不再抱怨。有一次射击训练,他甚至还打出了优秀成绩,受到了张连长的表扬。

“看见没,俺也是块当兵的料。”栓子得意地对阿六说。

训练进行到第二个月,新兵们已经开始有模有样。队列整齐,射击精准,拼刺刀也虎虎生风。连最笨拙的铁柱,也能跟上大家的节奏了。

一个晴朗的下午,张连长把大家集合起来:“明天,咱们要进行最后一次野外拉练。合格的人,就能正式编入战斗部队了。”

新兵们既兴奋又紧张。晚上,大家都睡不着,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

铁柱悄悄把阿六拉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俺娘给的护身符,你帮俺收着。”

阿六不解:“为啥给我?”

“俺脑子笨,上了战场怕是记不住事。”铁柱憨厚地笑着,“你聪明,肯定能活到最后。要是俺…你就把这个交给俺娘。”

阿六心里一酸,把护身符推了回去:“胡说啥呢,咱们都要活着回家。”

这时栓子也凑了过来:“你俩嘀咕啥呢?是不是有啥好事瞒着俺?”

三人相视而笑。月光下,他们的脸庞还带着少年的稚嫩,眼神却已经有了军人的坚毅。

第二天清晨,嘹亮的军号声中,新兵们整装出发。这次拉练要步行五十里山路,穿越三道山梁,最后到达指定地点。

山路崎岖,每个人都背着三十斤的装备。走到一半,栓子就累得直喘气。

“不行了,歇会儿吧。”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

铁柱一把拉起他:“不能歇,歇了就起不来了。”

阿六接过栓子的部分装备,分担着他的负重。三个人互相搀扶着,继续前进。

翻过最后一道山梁时,夕阳已经西斜。远处,根据地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到了!咱们到了!”铁柱第一个欢呼起来。

新兵们忘记了疲惫,争先恐后地向山下冲去。阿六却放慢了脚步,回头望着来时的路。两个月前,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放羊娃,如今却已经是一名合格的八路军战士了。

栓子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想啥呢?”

阿六摇摇头:“没啥,就是觉得…咱们长大了。”

那天晚上,新兵连举行了简单的授枪仪式。张连长亲自把一支步枪交到阿六手中。

“这支枪,是战友用生命从鬼子手里夺来的。”张连长郑重地说,“现在交给你,希望你能用它多杀鬼子,为同胞报仇。”

阿六接过枪,感觉沉甸甸的。这不只是一支枪,更是一份责任。

夜里,他躺在床上,抚摸着冰凉的枪身,久久不能入睡。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和家乡的月亮一模一样。

“爹,娘,儿子长大了。”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阿六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家乡的杏花,闻到了黄土高原特有的泥土气息。

明天,他们就要正式编入部队了。

3

队伍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静默行进。这是阿六他们编入主力部队后的第一次长途行军,目的地是百里外的王家峪。据侦察兵报告,有一小队日军正在那里骚扰百姓。

阿六走在队伍中间,肩上的步枪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两个月的训练让他习惯了行军的节奏,但心里还是绷着一根弦。这不是训练,是真正的战斗。

铁柱跟在阿六身后,呼吸有些粗重。栓子则不时回头张望,仿佛在计算离根据地的距离。

“看啥呢?”阿六低声问。

栓子压低声音:“这一走可就是上百里,要是打了败仗,跑都跑不回来。”

“别说丧气话。”阿六打断他,“咱们是去打鬼子,不是去送死。”

天亮时分,队伍在一片桦树林里休息。战士们就着凉水吃干粮,没有人说话。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张连长召集班排长开会。阿六看见他们围着一张地图指指点点,张连长的脸色很严肃。

“情况不太好。”回来后,班长对大家说,“前头的鬼子有一个小队,五十多人,还有两挺机枪。咱们虽然人多,但装备差得多。”

新兵们面面相觑。栓子的脸一下子白了:“那…那不是去送死吗?”

班长瞪了他一眼:“怕死了?怕死现在就可以走!”

栓子不说话了,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枪。

休息片刻,队伍继续前进。越靠近王家峪,气氛越紧张。路过的村庄大多空无一人,有的房子被烧得只剩框架,田里的庄稼也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在一个荒废的村子里,他们看见一棵大槐树上吊着几个人。都是普通百姓模样,其中一个还是半大的孩子。树下扔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反抗皇军的下场”。

在场的汉子们可见不得这样的场景。

铁柱第一个哭出声来。这个憨厚的汉子一拳打在树上,手都出血了。“狗日的小鬼子!”他咬牙切齿地骂着,这是阿六第一次听他说粗话。

阿六觉得心里堵得慌。他想起自家村口也有这样一棵大槐树,夏天老人们总爱在树下乘凉。要是鬼子打到自己的家乡…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骂出了声。

“看见了没?”张连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这就是为什么咱们要打仗。”

傍晚时分,队伍在离王家峪五里地的山沟里潜伏下来。侦察兵带回最新消息:鬼子驻扎在村东头的祠堂里,白天出来抢粮,晚上回祠堂休息。

“今晚行动。”张连长部署任务,“一排从正面佯攻,二排绕到后面包抄,三排负责掩护百姓转移。”

阿六他们被分在二排。任务是在战斗打响后,从祠堂后墙突入,打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等待是最难熬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山沟里蚊子成群结队地扑来。但没有人动弹,大家都屏息等待着进攻的信号。

栓子凑到阿六耳边:“待会跟紧我,咱们互相照应。”

阿六点点头,发现栓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怕吗?”阿六问。

栓子苦笑:“能不怕吗?但想想那些被吊死的老乡,就觉得非打这一仗不可。”

铁柱则一直默默擦着枪,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祈祷。

半夜时分,一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天空。战斗打响了。

正面传来激烈的枪声,夹杂着爆炸声。张连长一挥手:“二排,上!”

阿六猫着腰,跟着队伍向祠堂摸去。心脏跳得像打鼓,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他第一次在枪林弹雨中冲锋。

祠堂后墙有一个小门,两个战士用炸药炸开了它。浓烟中,阿六跟着冲了进去。

院子里一片混乱。鬼子穿着睡衣仓促应战,机枪吐着火舌。一个战士刚冲进去就倒下了,再也没起来。

“卧倒!”班长大声喊道。

阿六趴在地上,举枪射击。他的手抖得厉害,第一枪打偏了。旁边铁柱却打得有模有样,一枪就撂倒了一个鬼子。

“好样的!”班长称赞道。

栓子躲在墙后,迟迟不敢露头。直到一个鬼子朝他们藏身的方向扔来手榴弹,他才被迫还击。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鬼子凭借精良的武器负隅顽抗,八路军的伤亡在增加。阿六打光了子弹,正准备装弹,一个鬼子突然端着刺刀冲过来。

阿六愣住了,眼睁睁看着明晃晃的刺刀逼近。就在这时,铁柱从侧面扑过来,一把抱住鬼子,两人扭打在一起。

“阿六!枪!”铁柱大声喊道。

阿六这才反应过来,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冲过去。但他迟迟不敢下手,怕伤到铁柱。

“捅啊!”铁柱的声音已经嘶哑。

阿六一咬牙,刺刀捅进了鬼子的后背。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

鬼子倒下了,铁柱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阿六的手还在抖,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谢…谢了。”阿六说。

铁柱摆摆手,想说什么,却突然瞪大了眼睛:“小心!”

又一个鬼子从暗处冲出来。这次阿六没有犹豫,端起刺刀迎了上去。两个身影在火光中交错。

阿六记不起具体的过程,只记得最后他把刺刀捅进了鬼子的胸膛。那个鬼子很年轻,可能还没他大,倒下时眼睛里满是惊恐。

战斗在天亮前结束了。祠堂里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具鬼子尸体,八路军也付出了十几人的伤亡。

阿六坐在台阶上,看着战士们打扫战场。铁柱在一旁帮他包扎手上的擦伤。栓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个水壶,递给阿六。

“喝口水吧。”栓子的声音有些异样,“刚才…多谢你了。”

阿六这才知道,在他和鬼子拼刺刀时,栓子从背后开枪打死了另一个想偷袭的鬼子。

“咱们是兄弟。”阿六说,接过水壶喝了一口。水是甜的,里面放了糖。

张连长走过来,拍拍阿六的肩膀:“不错,像个老兵了。”

阿六想笑,却笑不出来。他看见两个战士抬着一具战友的尸体从面前经过,那是个爱说爱笑的小伙子,昨天还和他分吃一个窝头。

胜利的喜悦被沉重的代价冲淡了。

队伍在王家峪休整了一天。村民们陆续返回,拉着战士们的手千恩万谢。一个老大娘把煮熟的鸡蛋硬塞给阿六,眼泪汪汪地说:“要不是你们,俺们村就完了。”

阿六把鸡蛋分给铁柱和栓子。三人坐在村口的石碾上,默默吃着。

“原来打仗是这样的。”栓子突然说,“不是想象中那么威风。”

铁柱接口道:“但咱们做了该做的事。”

阿六望向远方。群山连绵,云雾缭绕。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后面还有更艰苦的战斗。

傍晚,队伍集合准备返回根据地。战士们抬着牺牲战友的遗体,步伐沉重。幸存的鬼子俘虏被押在队伍中间,垂头丧气。

路过那棵吊死人的槐树时,张连长下令把尸体放下来,好好安葬。

“咱都是中国人,不能让他们暴尸荒野。”张连长说。

阿六帮着挖坑,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含泪的眼睛,想起爹粗糙的大手,想起村口那棵开满杏花的老树。

“等打跑了鬼子,咱们就回家。”他对铁柱和栓子说。

栓子苦笑:“就怕到时候,家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铁柱却信心满满:“只要人还在,家就在。”

队伍在暮色中启程。阿六回头看了一眼王家峪,这个他第一次战斗的地方。祠堂的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苍凉。

这一仗,他失去了几个战友,也收获了成长。最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为什么而战。

不是为了威风,不是为了功名,只是为了那些像自己爹娘一样的普通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

山路蜿蜒,如同他们未来的征途。但阿六心里明白,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他们要替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人,好好活下去。也要替那些无辜死难的同胞,打赢这场战争。

夜色渐深,队伍举着火把前行。

点点火光在山间闪烁,像是黑夜中的希望。

4

严寒来得猝不及防。这才十一月初,陕北高原就刮起了刺骨的北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阿六裹紧单薄的军装,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部队在山区里已经转战了两个多月。自从王家峪那一仗后,他们又参加了数次战斗,队伍减员严重,新补充的战士大多是没经过训练的新兵。

“这鬼天气,比鬼子还难对付。”栓子搓着冻僵的手,呵出的白气瞬间消失在寒风中。

铁柱憨厚地笑笑,从怀里掏出半个窝头,掰成三份:“吃点东西就暖和了。”

三人蹲在背风的山崖下,分食着那点干粮。窝头冻得硬邦邦的,咬上去咯牙。阿六小心地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变软。

这两个月,他们都变了。阿六的脸上褪去了最后的稚气,眼神变得沉稳。铁柱更壮实了,枪法也越来越准。变化最大的是栓子,他不再总想着回家,战斗中表现得异常勇敢。

但战争的残酷也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阿六常常在半夜惊醒,梦见死去的战友和倒在自己枪下的敌人。他学会了在枪声中辨别子弹的方向,在炮火中寻找掩体,也学会了在饥饿时默默忍耐。

“听说鬼子要发动大扫荡了。”栓子压低声音,“咱们这点人,能顶得住吗?”

阿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顶不住也得顶。咱们退了,老百姓就遭殃了。”

铁柱用力点头:“阿六说得对。想想王家峪那些老乡,咱们不能退。”

傍晚时分,连部传来命令:连夜转移,跳出鬼子的包围圈。

战士们默默收拾行装。没有人抱怨,大家都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转移。阿六仔细检查了枪支,把仅有的几发子弹擦得锃亮。

夜幕降临后,队伍悄无声息地出发了。为了避开鬼子的侦察,他们不能走大路,只能在荒山野岭中穿行。

雪越下越大,山路变得泥泞难行。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不时有人滑倒。铁柱扶起一个摔倒的新兵,把自己的绑腿解下来缠在对方鞋上。

“柱子,你自己咋办?”阿六问。

铁柱憨笑:“俺脚底板厚,不怕。”

阿六心里一暖。这个憨厚的汉子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吃亏也要帮助别人。

半夜时分,队伍在一处山坳里短暂休息。战士们挤在一起取暖,啃着冻硬的干粮。栓子不知从哪里找来些干柴,生起一小堆火。

“不要命了!”班长急忙踩灭火堆,“想让鬼子发现咱们吗?”

栓子讪讪地低下头。阿六知道,他是看大家冻得实在受不了才冒险生火。

“再坚持一下。”张连长压低声音,“过了前面那道山梁就安全了。”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枪声。

“是侦察班和鬼子交上火了!”通讯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队伍立刻进入战斗状态。阿六趴在一块岩石后面,心脏狂跳。黑暗中,只能看见枪口喷出的火光,听见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

战斗进行得异常混乱。鬼子显然是有备而来,火力很猛。八路军的弹药很快就要打光了。

“节省子弹!”张连长大喊,“等鬼子靠近了再打!”

阿六屏住呼吸,瞄准一个黑影扣动扳机。黑影应声倒地。这是他第四次参加战斗,但紧张感丝毫不减。

铁柱在他右侧射击,每开一枪都震得地面微颤。栓子则不断变换位置,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突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阿六被气浪掀翻,耳朵嗡嗡作响。等他爬起来,看见铁柱正冲向一个受伤的战友。

“柱子!危险!”阿六大喊。

但铁柱已经冲了过去。他背起那个伤员,在弹雨中艰难地往回跑。眼看就要到达安全地带,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腿。

阿六和栓子同时冲出去,把铁柱拖回掩体。

“你个憨货!”栓子一边包扎一边骂,“不要命了?”

铁柱疼得龇牙咧嘴,却还笑着:“俺皮厚,没事。”

战斗持续到天亮。鬼子在八路军顽强的抵抗下终于撤退了,但部队也付出了惨重代价。十几个战士牺牲,二十多人受伤。

最严重的是铁柱。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流血不止。卫生员说必须尽快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队伍带着伤员继续转移。阿六和栓子轮流背着铁柱。这个壮实的汉子重得很,走不了多远就要歇一歇。

“把俺放下吧…”铁柱虚弱地说,“不能拖累大伙儿。”

“胡说!”阿六喘着粗气,“咱们是兄弟,死也要死在一起。”

栓子没说话,但眼神异常坚定。

山路越来越难走。雪停了,但气温更低了。铁柱开始发烧,说明话时喊着娘。

天黑时,他们终于到达了一个小村庄。老乡们热情地接纳了这支疲惫的队伍。一个大娘把自家的热炕让给伤员,还煮了姜汤。

阿六坐在炕沿上,喂铁柱喝汤。这个憨厚的汉子脸色苍白,但眼神依然明亮。

“等打跑了鬼子,俺要回家种地。”铁柱喃喃道,“种好多粮食,让大伙儿都吃饱。”

栓子在一旁擦拭枪支,闻言抬起头:“到时候俺帮你,咱们种它个十亩八亩的。”

阿六看着两个战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尽管环境艰苦,尽管死亡随时可能降临,但他们依然怀着对未来的憧憬。

深夜,阿六主动要求站岗。他抱着枪坐在村口的石碾上,望着满天星斗。北斗七星格外明亮,指引着方向。

他想起了离家那天的杏花雨,想起了训练营的日日夜夜,想起了每一次战斗的惊心动魄。这半年,他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最珍贵的是战友之间生死与共的情谊。这种情谊,比血缘更亲,比生命更重。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栓子。

“睡不着?”阿六问。

栓子在他身边坐下:“想想这半年,跟做梦一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远处传来狼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

“阿六,你说咱们能活到胜利那天吗?”栓子突然问。

阿六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牺牲的战友,想起铁柱的伤,想起未知的前路。

“不知道。”他最终说,“但只要活着,就要继续战斗。”

栓子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借着月光,阿六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字。

“俺开始学写字了。”栓子有些不好意思,“等打完仗,俺想开个杂货铺,得会算账。”

阿六笑了。这个总想着回家的栓子,终于开始规划未来了。

后半夜,铁柱的伤势突然恶化。卫生员全力抢救,才勉强稳住情况。

“必须尽快送到后方医院。”卫生员说。

天快亮时,队伍又要出发了。老乡们送来热乎乎的饼子,还有几副担架。

阿六和栓子抬起铁柱的担架。这个憨厚的汉子还在昏睡,眉头紧锁,像是在做什么噩梦。

“等到了医院就好了。”栓子说,像是在安慰阿六,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朝阳从东方的山巅升起,给白雪覆盖的山峦镀上一层金色。队伍在晨光中继续前进,担架员小心地保持着平衡。

阿六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村庄。炊烟袅袅升起,鸡鸣狗吠声不绝于耳。这就是他们誓死保卫的生活,平凡,却弥足珍贵。

铁柱在担架上动了一下,喃喃道:“娘…俺饿…”

阿六赶紧从怀里掏出还温热的饼子,掰了一小块塞进他嘴里。

“慢点吃,还有呢。”

铁柱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真香。”

望着战友苍白的笑脸,阿六突然觉得,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只要兄弟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5

后方医院设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洞顶不时滴下水珠,在地上形成一个个小水洼。伤员们挤在草铺上,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铁柱被安置在洞内较干燥的位置。他的伤势很重,子弹打断了大腿骨,伤口已经化脓。卫生员每天为他清洗换药,但高烧始终不退。

“这小子命可硬,能挺过来。”老卫生员一边捣药一边对阿六说。

阿六守在一旁,看着铁柱昏睡中痛苦的表情,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栓子被安排去协助搬运物资,每天很晚才能回来。

“今天怎么样?”栓子每晚回来第一句话总是这个。

阿六总是摇摇头。两人便默默坐在铁柱身边,直到夜深。

第三天夜里,铁柱的病情突然恶化。他开始抽搐,伤口流出黄绿色的脓液。老卫生员皱着眉头,说要立即手术,但麻醉药已经用完了。

“按住他。”卫生员对阿六和栓子说。

手术过程惨不忍睹。没有麻醉,铁柱疼得嘶声惨叫,阿六和栓子拼命按住他。当卫生员用镊子取出碎骨时,铁柱一口咬住了阿六的手臂,鲜血顺着牙印流下。

“兄弟,忍忍。”阿六忍着痛,轻声安慰。

手术结束后,三人都浑身湿透。铁柱虚脱地昏睡过去,阿六的手臂肿起老高,栓子的手被铁柱抓得鲜血淋漓。

“你俩也去处理下伤口。”卫生员说。

阿六摇摇头:“等柱子醒了再说。”

那一夜,他们守在铁柱身边,谁也没有合眼。洞外风声呼啸,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阿六想起第一次见铁柱时的情景,那个憨厚的放羊娃,如今却躺在生死线上挣扎。

天亮时分,铁柱的烧终于退了。他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俺梦见娘了。”

栓子长舒一口气,一拳捶在阿六肩上:“这憨货命真他娘的大!”

接下来的日子,铁柱慢慢好转。阿六和栓子轮流照顾他,喂饭、擦身、端屎端尿。其他伤员都羡慕铁柱有两个这么好的兄弟。

“等俺好了,请你俩吃羊肉泡馍。”铁柱许诺道。

栓子撇嘴:“得了吧,就你那点津贴,够买半碗就不错了。”

养伤的日子漫长而枯燥。为了打发时间,阿六教铁柱认字。这个憨厚的汉子学得很认真,用木棍在地上比划。

“俺的名字咋写?”铁柱问。

阿六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教:“王字这么写,铁字这么写…”

铁柱学得很慢,但从不气馁。有时阿六睡到半夜醒来,还看见他在就着油灯的光练习。

栓子则发挥他的精明才干,帮着医院管理物资。他能把有限的药品分配得恰到好处,还能从老乡那里换到一些稀缺的补给。

“这小子,不当会计可惜了。”医院指导员称赞道。

但战争的阴影从未远离。时常有新的伤员送来,带来前线的消息。鬼子的大扫荡还在继续,根据地日益缩小。粮食短缺,药品告急。

一天,医院接到转移命令。鬼子的扫荡部队正在向这个方向推进。

转移伤员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担架不够,能走的伤员要互相搀扶。铁柱还不能走路,阿六和栓子决定轮流背他。

“把俺放下吧。”铁柱说,“不能连累你们。”

栓子瞪起眼睛:“再胡说八道,俺就把你扔山沟里喂狼!”

山路崎岖,每走一步都很艰难。阿六背着铁柱,栓子在后面托着。铁柱虽然瘦了不少,但仍然很重。走不了多远,阿六就汗流浃背。

“歇会儿吧。”铁柱心疼地说。

阿六咬咬牙:“再走一段。”

途中,他们遇到一队逃难的老乡。有个老大娘看见伤员,把仅有的一个鸡蛋塞给铁柱。

“同志,吃了补补身子。”大娘说。

铁柱推辞不要,大娘硬是塞进他手里:“你们为俺们流血,一个鸡蛋算啥。”

这一幕让阿六深受触动。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这样的百姓,值得用生命去守护。

新的医院设在一个更大的山洞里。条件稍好一些,至少不漏雨。铁柱的伤势在这里恢复得很快,已经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一天傍晚,阿六扶着铁柱在洞外散步。夕阳把山峦染成金黄色,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

“真美啊。”铁柱感叹道,“以前放羊的时候,咋没发现这么好看呢。”

阿六笑笑:“等打跑了鬼子,天天都能看。”

铁柱沉默了一会,突然说:“阿六,要是俺回不去了,你替俺多看看。”

“别胡说。”阿六打断他,“咱们都要活着回去。”

铁柱憨厚地笑了:“俺就是说说。”

这时栓子兴冲冲地跑来:“好消息!鬼子撤退了!”

原来,在八路军和游击队的顽强抵抗下,鬼子的扫荡以失败告终。部队开始反击,收复了不少失地。

“等俺伤好了,咱们一起回部队。”铁柱激动地说。

然而,就在铁柱即将痊愈时,噩耗传来:鬼子报复性地轰炸了几个村庄,造成大量平民伤亡。

医院立即组织医疗队前往救援。阿六和栓子都被选入医疗队,铁柱因为腿伤未愈不能同行。

“你们小心点。”铁柱依依不舍地嘱咐。

救援现场惨不忍睹。村庄被炸成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阿六和栓子帮着挖掘被埋的群众,抢救伤员。

在一个炸塌的窑洞前,他们听见微弱的哭声。是个孩子被压在下面。阿六毫不犹豫地钻进去,栓子在外面接应。

当阿六抱着孩子爬出来时,窑洞突然二次坍塌。栓子一把将他拉出,自己的腿被落石砸中。

“没事吧?”阿六急切地问。

栓子咧嘴一笑:“小伤,比铁柱强多了。”

回医院的路上,栓子一直沉默。快到山洞时,他突然说:“阿六,俺想明白了。”

“明白啥?”

“以前总想着回家,现在觉得,这里就是家。”栓子看着远处的群山,“有你们在的地方,就是家。”

阿六心里一热,用力点头。

铁柱在山洞口焦急地张望。看见他们回来,高兴得差点扔掉拐杖。

“咋样?没事吧?”

栓子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路:“完了,要变成跟你一样的瘸子了。”

三人笑作一团。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三个影子紧紧靠在一起,像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那天晚上,铁柱郑重地对阿六和栓子说:“等仗打完了,咱们还在一起。你俩帮俺种地,俺请你俩吃羊肉泡馍,管够!”

“一言为定。”阿六伸出手。

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洞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他们年轻而坚定的脸庞。

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此刻,他们心中充满了希望。因为有彼此在身边,再大的困难也不足为惧。

这就是战火中结下的情谊,比血浓,比铁硬。

6

又是一场恶战。

深秋的陕北高原,黄土坡上的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直指灰蒙蒙的天空。一连半个月的阴雨让山路变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能把脚从黏腻的黄土中拔出来。

阿六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他背上,栓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温热的血浸透了他单薄的军装,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

“坚持住,栓子,就快到了…”阿六喘着粗气,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他们已经这样走了整整一天一夜。自从三天前那场惨烈的阻击战结束后,阿六就背着受伤的栓子踏上了归队之路。同班的战友们大多已经牺牲,只有他们两人侥幸活了下来。

栓子在中弹后的头一天还能自己勉强走几步,但伤口恶化后就开始发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全靠阿六背着前行。

“水…”背上的栓子发出微弱的声音。

阿六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一棵白杨树下,取下腰间的水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最后几口水。他扶起栓子的头,轻轻把水喂到他干裂的嘴唇边。

“俺这是…在哪啊…”栓子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涣散。

“在回家的路上,就快到了。”阿六强挤出一丝笑容,用手抹去栓子额头上的冷汗。

栓子艰难地咽下几口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简陋的绷带。阿六赶紧帮他擦拭,心里一阵发紧。他知道栓子的伤势很重,如果不尽快得到医治,恐怕…

“阿六…”栓子突然清醒了些,声音虽然微弱但很清晰,“你…把俺…放下去吧…”

“胡说啥呢!”阿六打断他,声音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翻过前面那个山头就是根据地了,卫生队有药,能治好你。”

栓子摇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俺…俺感觉不到疼了…这不好…”

阿六知道这不是好兆头。他重新背起栓子,故意把话题岔开:“你记得咱们刚参军那会儿吗?你和铁柱总想着偷跑回家。”

栓子虚弱地笑了:“铁柱那傻小子…第一次打仗就尿裤子了…”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阿六的眼眶湿润了。

依稀那是三年前的春天,陕北的杏花开得正盛。村里来了八路军的征兵队,宣传抗日救国。十八岁的阿六第一个报了名。

铁柱是被他硬拉去的。那天晚上,阿六找到正在放羊的铁柱,眉飞色舞地说:“柱子,跟俺参军去!打日本鬼子,保家卫国!”

铁柱傻乎乎地挠头:“可俺娘说,打仗会死人的…”

“怕啥!咱们三个人一起,互相照应!”阿六拍着胸脯。

最终,铁柱被说动了。栓子则是半推半就的才参的军。三个人就这样成了八路军115师的一名新兵。

新兵训练艰苦异常。铁柱总是跟不上节奏,走正步同手同脚,打枪闭眼睛。栓子则整天琢磨着怎么开小差回家。

“等打完仗,俺要回家娶媳妇,种上几亩地,生一堆娃娃。”栓子常常这样说。

“就你这样,哪家姑娘能看上你?”阿六总是打趣他。

铁柱则会憨厚地插嘴:“俺娘说,村东头李寡妇家的闺女对栓子有意思哩!”

三个年轻人就这样在战火中结下了生死情谊。第一次参加战斗时,他们吓得浑身发抖,是班长一把按住他们的肩膀:“别怕,跟着我!”

“阿六…你在哭吗?”栓子的声音把阿六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没有,是雨水。”阿六抹了把脸,继续艰难前行。

雨越下越大,山路更加泥泞。阿六的草鞋早已磨破,脚上全是血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下,他知道,停下来就意味着栓子最后的生机也没了。

来时的三人行现在只剩下两人了,他可不想让栓子也离他而去。

“还记得…铁柱走的时候吗?”栓子突然问。

阿六的心猛地一揪,怎么会不记得?

那是去年冬天,他们连奉命掩护群众转移。铁柱在最后一批群众即将安全撤离时,为了掩护一个落在后面的老太太,毅然返了回去。

“你们先走!俺马上跟上!”铁柱憨厚地笑着,转身冲回硝烟中。

“铁柱!”栓子喊道。

铁柱的身影消失在弥漫的烟煴硝烟之中,只能听到阵阵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俺没事…”的话语。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远…当阿六和栓子完成阻击任务返回寻找时,只见铁柱浑身是血地倒在那位老太太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了弹片。而他自己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肉被炸的稀烂。简直惨不忍睹。

“同…同志们…”铁柱弥留之际抓住阿六的手,“替俺…好好看看…新中国吧…”

那一刻,阿六和栓子哭成了泪人。铁柱下葬时,那位被救的老太太跪在坟前久久不肯起身,哭喊着:“好人啊,你是为俺死的啊!”

从那天起,栓子像变了个人。不再总想着回家,不再抱怨艰苦,打仗时总是冲在最前面。有一次阿六问他为什么变了,栓子沉默良久,说:“铁柱那傻小子用命救了人,俺不能给他丢脸。”

“铁柱是好样的…”阿六喃喃道,声音哽咽。

雨渐渐小了,夕阳从云缝中洒下缕缕金光。阿六惊喜地发现,前面山坳里隐约可见几处熟悉的窑洞——他们就要到了!

“栓子!看到了吗?咱们到家了!”阿六激动地摇晃着背上的战友。

栓子没有回应。

阿六心里一沉,赶紧把他放下来,靠在一棵树下。栓子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栓子!栓子!醒醒!”阿六拍着他的脸,声音里带着哭腔。

栓子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涣散:“阿六…你说…新中国…是啥样的啊…”

阿六强忍泪水,紧紧握住他的手:“新中国…就是没有战争,人人有饭吃,有地种,娃娃们都能上学读书…”

“真好…”栓子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同志…坚持住…前面就是…新中国啊…”

“是啊…新中国…可俺怕是…看不到嘞…”栓子的声音越来越弱。

阿六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别胡说!你一定能看到!我们都要看到!”

栓子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阿六会意,从他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封已经被血浸透的信——那是栓子参军前,那个伤了他心的姑娘最后写给他的信。三年来,栓子一直贴身带着。

“替俺…好好看看…新中国吧…”栓子用尽最后力气说完,手缓缓垂落,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栓子!栓子!”阿六抱着战友逐渐冰冷的身体,在空旷的山谷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

夕阳完全沉下了山脊,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天际。阿六呆呆地坐在栓子的尸体旁,泪水混合着雨水流进嘴里,咸涩得如同这几年的岁月。

不知过了多久,阿六缓缓起身,用刺刀在黄土坡上挖了一个坑。他把栓子轻轻放进去,又将那封血信仔细折好,放回他胸前。

“安心睡吧,兄弟。”阿六捧起一把黄土,轻轻撒在栓子苍白的脸上,“俺一定替你好好看看新中国。”

埋葬完栓子,阿六站起身,望向根据地的方向。夜色中,几点灯火在远处闪烁,像是希望的信号。

阿六抹去眼泪,整了整破烂的军装,挺直了腰板。他想起铁柱和栓子,想起所有倒下的战友,想起班长临终的嘱托。

“啊!”他对着夜空长啸一声,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像是告别,又像是誓言。

然后,他迈开脚步,向着灯火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星光洒在黄土高原上,照亮了一个人孤独前行的身影。他的背后,是无数沉睡在这片土地上的英魂;他的前方,是一个民族浴火重生的希望。

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永远留在路上的人,为了那个他们共同憧憬的新中国。

7

多年以后的一个春天,阿六又一次站在了村口的土坡上。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别着几枚磨花了表面的勋章。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这是战争留给他的纪念。

坡下的村庄已经变了模样。新的砖瓦房代替了从前的土窑洞,电线杆沿着山路排列,像忠诚的哨兵。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原地,枝叶比记忆中更加茂盛。

“李书记,您又在这儿发呆哩。”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六转过身,看见村里的会计小王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刚从县里学习回来,穿着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看看今年的杏花。”阿六指了指坡上那片粉白色的花海,“开得比往年都好。”

小王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感叹道:“真好看。等秋天结了果,咱们食品加工厂又能多做几批杏脯了。”

阿六点点头,目光却飘向了远方。自从抗战胜利后,他选择回到家乡,如今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这十五年里,他带领乡亲们修路、建学校、办合作社,让这个曾经贫瘠的山村变了样。

可每当杏花盛开的季节,他总会想起那些再也回不来的人。

“下午要去县里开会,讨论水利工程的事。”小王翻看着笔记本,“您要不要准备一下?”

“不用了,情况都在脑子里。”阿六拍拍自己的头,“你先去忙吧,我再站会儿。”

小王点点头,骑着自行车离开了。车轮碾过新修的柏油路,发出轻快的声响。

阿六慢慢走下土坡,来到老槐树下。树荫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几十个名字。那是从村里走出去参加抗战的年轻人,只有不到三分之一活着回来。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碑上的两个名字:王铁柱,赵栓子。

“柱子,栓子,俺又来看你们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和老朋友拉家常,“今年咱村的麦子长势不错,学校也扩建了,又多收了二十多个娃娃。”

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阿六记得抗战胜利那天,整个根据地都沸腾了。人们举着火把,唱着歌,哭着笑着,庆祝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可他却一个人坐在山坡上,望着满天繁星,默默流泪。

胜利了,可他的兄弟们却看不到了。

战后,组织上安排他去城里工作,他拒绝了。他记得栓子临终前的话:“替俺好好看看新中国吧。”他决定回到家乡,用双手建设新中国,替铁柱、栓子,替所有牺牲的战友,看看这个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新时代。

刚开始那几年很难。村子在战争中遭受重创,不少人家失去了顶梁柱。阿六带领乡亲们重建家园,白天干活,晚上扫盲,一点点改变着贫穷落后的面貌。

最困难的时候,他几乎想要放弃。但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铁柱憨厚的笑容,想起栓子精明的眼神,想起那些血与火的日子。

“比起打仗,这算啥困难。”他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如今,村子真的变了样。孩子们都能上学读书,老人们有了医疗保障,年轻人不用再背井离乡讨生活。这就是他们当年梦想的新中国吧。

“李书记!”一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来,“俺奶奶让您去家里吃饭,说做了您爱吃的臊子面。”

阿六认得这是村东头刘寡妇的孙女小芳。刘寡妇的儿子在战场上牺牲了,儿媳妇改嫁,留下这个小孙女和她相依为命。阿六经常去帮忙,就像当年铁柱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一样。

“告诉你奶奶,俺一会儿就去。”阿六摸摸小芳的头,“作业写完了没?”

“写完啦!”小芳骄傲地说,“俺这次数学考了一百分!”

阿六笑了。他想起自己教铁柱认字的情景,那个憨厚的汉子总是写不好自己的名字,急得满头大汗。

“好好学,将来上大学。”阿六说。

“俺要当老师,回来教更多的娃娃。”小芳认真地说。

夕阳西下,阿六向刘寡妇家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放羊归来的老人,大家都亲切地和他打招呼。在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叫他官衔,都是直接叫“阿六”或者“李书记”,透着浓浓的乡情。

刘寡妇已经七十多了,身体还硬朗。看见阿六进来,赶紧端上热腾腾的面条。

“趁热吃,多放了些辣子,知道你爱吃。”老人慈祥地说。

阿六接过碗,香味扑鼻而来。他想起当年离家时,母亲也是做了这样一碗面,含着泪看他吃完。

“小芳这孩子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阿六一边吃一边说。

刘寡妇叹口气:“要不是新中国,俺们祖孙俩还不知道咋活呢。想起她爹...”

老人没有说下去,但阿六明白她的意思。村子里像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战争带走了他们的亲人,但新中国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吃完饭,阿六沿着村路慢慢走回家。月光洒在路上,像是铺了一层银霜。路过学校时,他听见教室里传来琅琅读书声。夜校的灯还亮着,几个年轻人在里面学习农业技术。

这就是他们当年梦想的新中国。没有战火,没有压迫,人们安居乐业,孩子们快乐成长。

回到家,阿六从箱底取出一个木盒子。里面珍藏着两件东西:一个是铁柱的护身符,一个是栓子的血信。多年来,他一直小心保管着,像是守护着两个兄弟最后的遗愿。

护身符已经褪色,血信上的字迹也模糊了,但记忆却依然清晰。

“铁柱,栓子,你们看到了吗?”他对着两件信物轻声说,“这就是咱们的新中国。”

窗外,月光如水。远处的山峦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是无数个沉睡的英灵。

阿六想起多年前那个离家的早晨,杏花如雨,三个年轻人踏上了未知的征途。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带着所有人的梦想和希望。

第二天,阿六起了个大早。今天要去县里开会,讨论修建水库的事。这个工程一旦建成,就能解决附近几个村的灌溉问题。

临走前,他特意绕到老槐树下,对着石碑说:“等水库修好了,咱村就再也不用靠天吃饭了。到时候,俺再来告诉你们这个好消息。”

朝阳从东方升起,给石碑镀上一层金光。阿六整了整衣领,大步向村外走去。

路边的杏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数个年轻的生命在向他招手。

阿六没有回头,但他知道,铁柱和栓子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看着他替他们好好看着这个他们用生命换来的新中国。

山路蜿蜒,如同人生的轨迹。但这一次,路上没有硝烟,没有牺牲,只有和平的炊烟和希望的曙光。

阿六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杏花的芬芳和新翻泥土的清香。

这是春天的气息,是新生活的气息,是他们所有付出和牺牲的意义。

“啊!”他对着群山长啸一声,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像是问候,又像是承诺。

然后,他迈开脚步,向着朝阳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在他的身后,杏花如雨,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山坡。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