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十天,阳历过大年。”“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确如这民谚和民谣所言,冬至乃至腊八过后,日子就如这冬天的日头,一日日地急切而短促,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年过年时!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再读王安石的《元日》,终是与这跨年的钟声和灿若星河的礼花,将我温情融化在儿时岁月的柔波里,勾起那些年,那些有关过年的记忆,悠远而绵长,甜蜜而芬芳!
儿时的年,总是让人思慕着,从年头到年尾,年尾到年头,似乎四季的更迭只为酝酿着这年的丰腴,生活所有的美好都在这年节里绽放,有好饭吃,有新衣穿,有压岁钱,有空闲玩,过年就像打开一个“盲盒”,盼望着,等待着,惊喜着,收获着;也确如一个无限膨胀的气球,期待中收获着简单的幸福!
那时的年似乎从一进腊月,人们就开始准备了,慢节奏的冬日生活骤然变得紧张而匆忙,过年的日程被排得满满的,紧锣密鼓计划式地进行着,似在赶赴一场如约而至全新的生活盛宴,只待新春年的到来。
年前人们忙着乐着,做着盼着,家中一切大小杂务便被悄然拉开了序幕。扯布料做新衣,磨豆腐压粉条,热焐萝卜菜蛋蛋,栽葱苗腌大蒜,生豆芽燎猪头,拆洗被褥粉刷家,油煎烹炸备年货,写对联贴年画……当大红灯笼高高挂起来,写满吉祥话的春联贴起来,红红的鞭炮拿出来,小孩的新衣穿起来,空气中已到处弥漫着油炸糕与肉食的香气了,似远而近,让人垂涎让人陶醉。
偶尔远处近处夹杂一声响天雷和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一到年三十过年的准备活动瞬间就中止了,生活倏忽变得从容而慵懒,年就在这隆重的筹划和眼巴巴的期盼中轻悄悄地来了,静等人们享受年前忙碌之后的丰盈与欢愉,慰藉这一年来的风霜雨雪、碌碌风尘……
那时,年三十的中午饭定要吃油炸糕、炸油饼,年节里沾点油皮皮,事事有面子,节节高;也吃炖肉和大拌粉条凉菜,大有来年肉食无忧、顺顺流流的好寓意吧?
饺子自然是年夜饭的主角。拌馅、和面、饧面、包饺子,全家齐上阵,各司其职,说着笑着,做着乐着。母亲擀皮,父亲和奶奶包饺子,我在搓圆摁扁饺皮,弟弟便在飞一般的擀面杖下与父亲的手中传递着饺皮,循环往复却乐此不疲,从小我们就深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道理。年夜饭的饺子定然要包几枚硬币,应是吉祥福气的象征,每年这定是我和弟弟的囊中之物,长大些便深知其奥秘,相视一笑不再言语,我想这定是为人父母对孩子新年里最大的盼头:福运多多!
更有趣的是,奶奶总会用包饺子来预测来年的家运:剩下饺馅说来年有吃的,余下饺皮说是有穿的,饺皮、饺馅刚刚好,说衣食不缺。如今看来这真是老人们最智慧、最真实的生活憧憬啊!
当翻滚的水花中鼓胀着一个个大胖饺子时,喷香的猪头肉冒着腾腾热气也已出锅,腌过腊八蒜的醋坛子被打开,满家便氤氲在美食浓烈的年味中了。饺子的馨香,肉食的鲜美,辅之醋的甘酸,蒜瓣的香辣,极大地满足着你的味蕾,滋养着你的身心,父亲再自斟自饮一小杯白酒,有肉吃、有酒喝,似在慰劳辛苦一年的自己,生活原来可以如此甜美,从而一扫生活所有的艰涩!一顿口齿生津的年夜饱餐,足以让人对下一个年有了更大的动力与憧憬。看来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从不是空穴来风!
年夜饭终将在春晚的歌舞声中告以段落,大红炕桌上随即便被瓜子、花生、黑枣、糖果等占据了。此时父亲总会拿出一副早已准备好的新扑克,拆封包装,正襟危坐,一沓扑克上下抽牌并不断组合,美其名曰:打卦!自抽扑克自解其说,或调侃或劝慰或惋惜,煞有介事一般,说是预测来年运势,随后扑克牌便交给我们自由玩耍了。
其实父亲并非迷信、迂腐,恰是对新年更多朴实的向往与追求。年夜里我们总是围着父母盘腿而坐,听他们细数柴米油盐,一年的收入花销,一年的大事小情,一年的得失离合,来年的预想打算……似一个年度总结又似新年规划。每每忆起,总会想到汪曾祺老先生笔下“家人团坐,灯火可亲”的温馨场景。
吃过年夜饭,小伙伴们便三五结伴,互邀熬年守岁出去玩了。一盏小灯笼,一把小手电,几颗糖块,几个小鞭炮,便有了玩的家资。那时年夜里总会有公社大队院里组织的文艺队,锣鼓喧天,吹吹打打,早早地就把孩子们吸引到那里了,人们烤着旺火,尽享着这人看人的热闹!来的男孩子们不免调皮,要响几个鞭炮,据说有为响炮私自抽“野牛”烟的,嘴都肿了,吃不了饺子了;也有捂在裤兜里响闷炮想秀一把的,结果把裤裆给炸破了,引来人们阵阵哄笑,响炮者灰溜溜极其尴尬捂着裤裆,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了……
除夕夜文艺队的表演真可谓热闹非凡。表演者多为化妆后的丑角,花花绿绿的衣服及道具就让人嗅到了年的气息。有豆大黑痣手拿笤帚或鸡毛掸子的老婆婆,也有抽着长杆烟上窜下跳的老汉,更有头上插满花的小媳妇带着车车灯似划船又似扭秧歌……在哨子与锣鼓声中,他们尽情地舞动着,也在洒脱地享受着。
最吸引孩子们的还是高跷队,多为带大胡子的戏剧人物或《西游记》人物,猪八戒扛着钉耙一脸憨相,摸着他的大肚皮;孙悟空的金箍棒在他手中大显神威,眼前是一片金光闪闪,耳边是一阵“飕飕”风声,好不威风!高跷者脚登小孩一般高的高跷,既能平稳地行走亦能单脚花样表演,随着锣鼓节奏或快或慢,站如钟,行如风,好不畅快、自由!
此时,旺火与星光已交相辉映,映红了舞者的脸,也映红了观者的心。声是茫茫一片,人也是茫茫一片,舞者们已完全沉醉于一片欢乐的海洋中了!我们就被这声响充斥着耳膜,被这花花绿绿的舞动包围着,振奋着……绿裤、粉衫、红绸、红扇、满头的花束、涂满胭脂的脸蛋,红红的嘴唇……这大概是年最靓丽的妆容,红红火火喜庆过大年。
除夕夜最有仪式感的当属生旺火、接财神。所谓旺火,大多是下铺葵花杆、玉米棒、树枝及木棍,上盖胡麻柴的简易旺火。午夜时分,在院里早已清扫干净的空地上,我们点起这样的旺火,把大红柜里的新衣服统统取出来,旺火一起,我们都穿戴整齐来烤旺火。父亲会把二声响大炮和串串红鞭炮及弟弟的转转炮统统搬出来,据说除夕夜的炮杖会打去一年的晦气,炮响得越多越响亮,来年越好运!因此-向节俭的父亲在买炮、响炮上从不含糊,是村东头的头一家!
旺火旁,父亲点燃一支烟,开始有条不紊地响着各色的炮,奶奶拿着我们的新内衣烤着旺火说:烤烤火一年旺!母亲用树枝挑起一个馒头也在烤火,之后要分给家人吃。人们用这红红的旺火,震耳响的炮杖以及虔诚的热情,迎接这新年里驻守自家的“财神”,现在想来这“财神”定是这一年家人的平安健康顺遂!
当炮声由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到七零八落以至偶尔一声炮响,这样隆重的接财神活动就已结束了。接着小伙伴们便都要借玩扑克、吃零食来熬年守岁了。这一晚“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让人们更真切地触摸到时间易逝、生命可贵,既留恋过去又未来可期。其实我们每年的熬年都没有熬到头,一觉醒来便是新年了,并未真正做到守岁。
大年初一小伙伴们因除夕的守岁熬夜,多有疲惫,玩意锐减。但最兴奋的是穿新衣、拜大年、挣压岁钱……初一大早晨,当我们换好新衣服,便急匆匆地奔赴在拜年的路上了,不与大人为伍,独自行动,拜的都是同村的亲戚,一路小跑着,一路期待着,一路也兴奋着……
去亲戚家问过新年好之后,便会受到亲戚们超越平日里十倍的热情和优待,有糖果、干货吃,甚至是更多未见未尝过的美食。随后又给衣兜里塞满瓜子、花生、红枣甚至是五颜六色的糖块,也有给几角或是一块压岁钱的,一早晨拜年不知要打几个来回,衣兜里“货品”满了,回家“卸货”后,再赶赴下一家,“装货”“卸货”重复往返着。路上不免要遇到平日里的玩伴,互相惦记的是:你还有几家没拜年?你挣了多少压岁钱?一早上刚穿的新衣服,有的孩子衣兜里因装拜年大锅里炒过的瓜子、花生早已黑乎乎的了,也有因装得满里兜撑破了,更有因一路飞奔拜年,摔倒裤子破洞的……但这一天父母是最慈善的,从不打骂孩子,因为过年一切都是新的,心向美好,过年顺一年顺!
每年正月初六,是母亲回娘家的日子,似乎是很多年的老习惯了。印象中父母亲骑自行车回姥姥家,带的礼物是,两瓶酒,两盒点心,重头戏是包二百个饺子。在姥姥家,酒和点心当然是不会被当场打开品尝的,但饺子是当天就会下锅煮的,家中上下十几口人都要品尝,我家的饺子每年都会一抢而空,受到好评!
都说父亲的饺子好吃,和面的软硬,醒面的时长,馅料的搭配,擀皮的均匀,饺子的花型,父亲都要亲力亲为,层层严格“把关”。包完一笼,便端到外面小房顶上自然冷冻,包一笼冻一笼,冻一笼放一笼,因此煮的时候饺子的外形依然完好。后来父亲不无自豪地做过总结:面醒到了,肉多菜少,馅料抱团,肥瘦搭配不干涩,调料全,颜色好。出锅的饺子肚子依然鼓鼓的,一口咬下去,韭菜的翠绿,萝卜的灿黄,猪肉的馨香,胡油的浸润,入眼沁脾,真是“香不过个饺子”……那种味道至今都难以忘怀!
儿时的正月里亲戚们常是互请吃饭,人们在团聚中叙谈着生活的过往得失,推杯换盏中疗愈着一年来的落寞艰辛,多少情感的心结在这新春的相聚中得以释怀,多少岁月的欣喜在这年节里渲染、分享!元宵节过后,储备的年食已基本接近尾声,这样的家宴渐已结束,年也渐已淡出人们的视线,一切又恢复平静,大抵是年已过。
岁月如流,儿时的年已渐行渐远,但滞留在味蕾及精神上的富足感却永不磨灭!如今,年以更加多元丰富的方式呈现,年已不仅仅是一场美餐盛宴,更是精神情感的回归与赓续,新年胜旧年!又是一年过年时,对年更多的是由物质到精神的祈福:山河无恙,国泰民安,家人康健,岁月无忧,相信一切好运都在新春赶来的路上,策马扬鞭,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