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前后的那一段时日,听说青城的桃花在那如春般的夜晚竟悄悄地开放了,也听说乡间的小河还在静静地流淌,悠闲而自得,旁边光秃秃的沙棘草也就在那一夜绽放了几枝嫩绿芽,胆大妄为地以为明日也许就是春天了吧?
人们也如这大自然一般,就这样贪婪地、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这冬日如春如秋般的馈赠,暖暖地,灿灿地,天地之间是一片通透的明媚,一段时间内人们甚或忘却了这是冬,也忘记了曾经的冬,和将来应该怎样过冬,以为是老舍笔下济南冬天的回归:没有一丝风声,水面不结冰,反而冒着热气,人们面上是含笑的……
然而终在一场铺天盖地簌簌而来的飞雪中,天地混沌,银装素裹,气温骤降,打破了一个暖冬的神话,冬还是回归了冬,冬俨然成了冬!
一夜之间,寒风裹挟着瑟瑟的凛冽呼啸而来,屋檐下挂满了明晃晃的冰溜子,路面已是一道黑一道白一道亮。大清早,裹得严严实实的出行者,臃肿地小心翼翼地蹒跚在这路面上,往日里疾驰而行的小轿车、电动车也终是缓速行进了,辗压着路面咯吱咯吱的雪或冰,一点点向前移动着、挪动着。冰天雪地,肃杀严寒,让北方的冬才更像冬,一如北方汉子们一样的硬朗、倔强、刚强,也更像北方那高度的红高粱酒和二锅头,悄眯眯、硬生生的浓烈,但却让人荡气回肠、回味无穷。
今年的冬确凿是来了,有冷风有冰雪,还有那老睡不醒却又总想着早睡的黑黢黢的天,一如既往的萧瑟与清冷。倏忽,那些渐行渐远已成风景的冬日时光,却如闪电般一同苏生过来,时而模糊,渐而明晰,最终是大彻大悟的鲜活……
记忆中小时候的冬似乎是极为漫长的,大约是冬的霸道,强占了晚秋和早春的不少时日,让人们在秋日里就早早感到了冬的肃杀,在春日里还是不敢放心大胆地脱掉棉衣、棉裤,“倒春寒”的天气不知会让多少人误认为依然活在冬天。因此,有些农家甚至在来年四五月份才拆掉那过炕的土火炉,安然入夏!
那时整个冬似乎雪是化不掉的,下雪是最稀松平常的事儿,时有清雪飞扬,也有骤雪来袭,更有让人及鸟雀不知东西南北的“白毛风”,雪以不同的方式,一场接着一场,断断续续,连缀了整个冬日,一如那挂在小孩鼻前,老也打理不干净长长的鼻涕;也如那火炉旁“半大小子”的鞋垫,总也烤不干,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更如那玻璃窗上厚厚的“霜花”,早上渐渐化开晚上又悄悄爬满……冬真的是大自然伟大的魔术师,法力无边,神秘莫测!
冬也是疏懒的,亮得迟黑得早,大约是给那些辛苦的农人更多歇息的慰藉,调养身心,养精蓄锐,酝酿沉淀,以待如草木般春日里生命的复苏与暴发。
冬日里依然早起的是那些挑水的男人们,天刚蒙蒙亮,已是两担拔凉拔凉的井水入瓮了,接着就是女人们起来打炭、生火、做饭,不一会儿屋外的烟囱里慢慢悠悠有一搭没一搭地飘出那么几缕青烟,继而渐渐浓烈,最后是白蒙蒙的一片……
此时家里外屋的大铁锅里已盛满了水,终在木头棒子及炭被点燃后的噼噼啪啪一番响后,不一会儿,家里就氤氲在一片水雾中了,甚至结满了霜雪的后墙不一会儿就亮晶晶、湿漉漉了一大块儿,女人们就在这雾气中有条不紊地做着她们的活,烧水、灌水、做饭。里屋里孩子们依然依偎在被窝里,还在甜甜地做着梦。
担水归来的男人们接着就是照料饲养的牲畜,漫长的冬日里感觉它们是最饥饿的,大清早便是好一番“哞哞”“咩咩”“哼哼”,外加那些血红鸡冠的大公鸡们,早早卖力地“喔喔喔”地打起鸣来,好不热闹!晚起的是那些母鸡们,则大摇大摆在院子里“咯咯咯”地觅食,一同加入这冬日清晨的“协奏曲”中了。
在人们一番填料加水,扫圈清扫窝棚后,天已大亮起来,里屋的火炉已被点燃,正烧得通红,炉盘上被盛满水的铝壶“嗞嗞嗞”地冒着热气,家里瞬间温暖了不少,孩子们的衣服早已被炉火烤得暖暖的。接着起床、叠被子、洗漱、吃饭、玩耍……小时的冬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此简单,却一切安然,这也许就是岁月静好最本真的模样吧?
冬日里最辛苦的事儿莫过于半夜里人们守侯即将待产的猪牛羊们。每遇此事,家中的主人一晚上不知得起多少次夜,有的不放心甚或穿上毡疙瘩鞋和大厚棉衣一夜蹲守在窝棚里,一来怕待产的牲畜们难产有危险,二来怕生出的幼崽或被它们的母亲压死或被冻死,这样的惨剧他日里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因此来不得半点马虎。
那时,也常有刚出生柔弱的小羊羔、小猪崽半夜里被包裹严实抱到家里的,它们瑟瑟发着抖,浑身湿漉漉的,腿颤颤地站不起来,多数人家会把火炉捅得通红,让这样的幼崽烤火,全身暖暖的,只待它们身上的毛发已干透,大多就这样神奇般地就站起来了。
也偶有这般折腾依然不起效,站不起来的幼崽,细心的女人们便将其用旧衣服包裹,置于最暖和的炕头,第二天等日照三竿时,竟也熬过了刚出生那最危险的一夜,放在圈里很自然地就会走了,与其它幼崽别无两样。不得不说农人如此简单粗糙的圈养方式,也如他们带孩子一般,很皮实,所遇头疼脑热一点小感冒,可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或是一个清凉爽口的桔子罐头,病就削减了一大半,当孩子再次按捺不住奔跑着出去玩了,病就完全好了,也佩服那时孩子们超强的免疫力!
冬日里最麻烦的是,有的牲畜连着几日不生产,硬是让那些蹲夜的男人们熬红了眼,冻出了清鼻涕,好不辛苦!也有半夜跑几里路骑车驮来兽医的,给大牲畜们接产、打针、输液,好一番催产折腾,一个新生命终于诞生。那时天已露曙色,女人们便开始烧水、做饭,挽留辛苦了大半夜的帮忙人,好菜、好酒、好烟殷勤地招待着,赞美感谢的话大概是说了一箩筐!看来每一个生命的孕育及诞生都是艰险的,都得在鬼门关走上这么一遭。血腥中的挣扎,动物如此人亦如此,但凡做了母亲的人都深知,生命的至高无上,唯有无限热爱、百般坚韧才对得起生自己的人和自己生的人。
冬日里日头短,小时候故乡人大多吃的是两顿饭,即半前晌和半后晌各一顿。前半晌一般在上午9点到10点,后半晌一般在下午4点到5点,因此饭后有大把闲暇时光。于是乎上午阳光明媚的时日里,女人们把家务忙完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串门子”,哪怕是那么一小会儿,一天不出去那么几次,生活似乎缺了些什么,当然脾气性格好的家庭主妇家里来“串门子”的最多,人气也最旺。有生活所需来借捣辣椒的“辣椒钵”的,也有来送压粉条用的“饸饹床”的,还有来学挑毛衣的,也有来做鞋的、衲鞋垫的、绱鞋的,还有做凳垫子的……五花八门,各做各的一份儿事。
尤为好奇的是她们天天见,年年见,聚在一起似乎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题,从不冷场,而且总是那么新鲜而有趣,女人们大概与生俱来就是语言的天才,张嘴就是一个话题,随之附和者、参与者总能找到与之话题相符的素材,如不是孩子嗷嗷哭着要吃晚饭,她们的话题不知能聊到多会儿。其实女人们聊的最多还是家长里短,七大姑八大姨,发发牢骚,诉诉苦,不外乎在自己有限的生活圈里的衣食住行。
那时,来家串门儿的也总有那么几个伶牙俐齿的,刀子嘴,婆婆心,拉起家常一坐便是小半日,先是跨坐在炕沿边,而后是干脆脱了鞋,上炕盘腿而坐了,看来她的话匣子是打开了,时而好爽一番笑,时而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细数别家不精明的人、糊涂的事儿,继而又是压低了嗓子不知是与哪个主妇耳语一般,但在场的人还是听得如明镜一般,这时她的一根手指总是伴随着她认为“神秘”的谈话,会在眼前晃动那么几下,为此还曾经引发一些邻里“闲话”事件。不过没几日,“解铃还得系铃人”,话说开了,那点鸡毛蒜皮的“闲话”也便烟消云散了,日子也如这乡村的冬日再次恢复平静。
但不知怎的,后来每每想起这段冬日过往,总会莫名地想起“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王熙凤,也会想起鲁迅笔下的那个“阿长”,不知是文学作品写活了现实人物,还是现实人物赋予作品更加的真实感?
冬日里的串门儿其实到晚饭后才是最热闹的,尤其村里刚有电视那会儿,人们携家带口一股脑都拥到有电视的人家,串门、看电视两不误,同时又省了自家不少的煤电费,遇到慷慨者一晚上还能免费抽上好几支烟。
有电视的人家,一到晚上,地上蹲的,炕上坐的,满满一屋子的人,天南海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村里村外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和事儿,都会在这冬日的夜晚一同酝酿发酵,而后侃侃而谈,或惋惜或同情,仅为消磨打发这夜晚的漫漫时光,谈资而已,一样不失一番热闹!
记忆中我们最喜欢的串门人是“四哑子”,她是一个哑巴,她也常是这串门人中的活跃者,常是与人交流时嘴里一番类似“嘟嗒嘟嗒”的声音,然后便是一通出神入化式的手势与丰富的表情,时间一久,她的表情外加她形象的比划手势,就渐已洞悉她要表达的内容了。她的大拇指与小拇指在不断往复的比划中,评判着故乡人、故乡事的优劣,大约就是她这样的直爽,也恰是大多故乡人的性格,让人一辈子都忘不了!
儿时的冬时光已渐行渐远,只化作了岁月剪影中的一缕烟尘,但却惊艳了生命所有的风景,时光遇见了冬,淡然与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