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乌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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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是感觉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可当我摘下耳机四处环顾，捕捉到的只是一片各行其是的沉寂：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的老教授略显笨拙地低头，视线绕过镜框伸向手机屏幕；骑共享单车的女孩，头上是笨重的头戴式耳机，单脚点地，兀自地看着手机微笑；那个脚步匆匆的上班族，眉头锁着，一头扎进人流，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
空气中丝毫看不出我的名字存在过的痕迹。这个世界仍在循环运转，我无数次见过这个场景，在这之前也无数次听到过我的名字。
我若无其事地把耳机塞进耳朵，周杰伦还在唱着歌，但却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爸打来的电话。奇怪，现在上完晚课已经九点多了，而且爸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都是我隔个十天半个月会给他们打。一股不安的情绪涌上来，我甚至有些紧张地按下接通键。
“喂，爸，怎么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喂，儿子……”爸语气平静，“最近……还好吧？
“还可以，你吃饭了吗？”
“还可以就好，你下课了吗？”
“刚下课，过个马路就回到宿舍了。”
“生活费还够用吗？”
“当然够了。”
……
挂断电话，我一头雾水。刚刚的通话内容与之前的无数次一样，话题没变，答案没变，甚至时长也没变——接通前是红灯，挂断后还是红灯。但爸为什么突然给我打电话呢？
刚刚他叫我“儿子”？！我后知后觉，爸从没这么叫过我。从我出生起，他就只叫过我的全名。
绿灯终于亮了，晚风骤起，每个人的衣角都翻涌成连绵的浪，正朝着某个看不见的远处奔去。想抓住绿灯尾巴的电摩以长鸣的喇叭宣誓它的横冲直撞。我被吓得后退几步。没办法，或许他也急着回家。
我又想到刚刚的事。走到宿舍刷门禁的地方，我一如往常地把校园卡搭在刷卡处，接着直往里走，我知道它肯定会响。
但那个机械的女声说的是“验证失败”，保安于是叫住我。我一脚急刹，转身再把卡从裤兜里拿出来。刷卡机久久没有反应，灯光下我才注意到卡上被磨花的姓名和学号。我把卡拿起，放下，再拿起，放下……
我咂了下嘴，低声说：“可能是消磁了。”排在我身后的同学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他们早已拿好校园卡的手随时准备接替我的卡的位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刷卡机。
保安没有回应我，只是把我的卡拿过去，略带怀疑地比着我的脸看。
你不认识我吗，我天天从这里进进出出。虽然我不认识你，但你得认识我呀！
他用手擦了擦我的“姓名”，最后还是犹豫地放我进去了。倒不是因为他确认了我的身份，只是后面的同学真的不耐烦了，我已经不敢回头看他们了。
“明天去补办一张吧”我心里想着。到宿舍楼下了，还有一个门禁。不出所料，又是一声“验证失败”。我看着刷卡机旁的刷脸机，想试试刷脸。我对此不抱多大期望，因为我从没见过有人刷脸进楼，刷脸机应该是个摆设。
果然，依旧没法开门，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红字：“无法识别，请联系系统管理员！”。
我决定等待一位开门的有缘人，进楼或者出楼都行，只要他能开门。这是一道厚重的门，上面嵌着九块朦胧的正方形玻璃，平时刷卡之后都得使点力气才能推开。宿管阿姨应该很难在她那间小小的值班室听到我的敲门声——这门根本没法敲，敲门声只会反弹向敲门的人，提醒他只需刷卡就能开门。不过，宿管阿姨把耳朵贴在门上或许就能听到。
舍友？我们平时没有什么交流，回到宿舍都是在自己干自己的事儿。翻看宿舍群的聊天记录都是在分摊水费电费。很多次忘带钥匙，我都跑下楼去找宿管阿姨借。旋转门锁，推开发现他们都在椅子上端坐。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想到敲门，这明明是一扇很薄很脆的木门，敲门声比楼下的门响亮多了。而且每次推开都会伴随着像大鹅叫一样的声音，刺耳，嘈杂，难听。
“原来你们在宿舍呀，我还和宿管阿姨借钥匙开门。”这句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在他们看来，这只是我的一次正常的开门，和以往一样。于是我只能把门虚掩着，灰溜溜跑下楼把钥匙还了。
宿舍在最高层五楼，我不好意思让他们下来给我开门。等着吧。
我蹲在门前，注视着每一个来往的人——有形单影只的，有三三两两的；有站在楼下深情相拥的，有看着手机快步走开的；有低头念念有词的，有抬头畅快呼吸的……抬头看啥呢，我也跟着抬头。
闪着银光的高大建筑，透着冷气，上面有更闪的四个大字——“XX广场”，活像一位穿着亮片衣服的巨人，把名字刺在脸上。巨人一动不动，显示出它的威严和高冷。我想到它白天的模样，灰蒙蒙，死气沉沉。
我还以为那人在看月亮，因为在那个西南小县城，我的故乡，能使人在夜晚抬头的除了皎洁澄澈的月光，就是密布的乌云。妈妈工作的挂面厂要看天气安排生产，奶奶晾晒的苞谷要提防着夜袭的大雨。故乡的月亮有时会亮得让没拉窗帘的人难以入眠，可眼下城市的夜比故乡的白天更亮。身边的同学们说就算躺在严丝合缝的床帘中也无法入睡。我想，那可能是因为床帘里还有一个“小月亮”，诱惑他反复睁眼。
还是没人开门，我于是起身，决定到宿舍园区的更深处走走。我的宿舍楼里园区入口只有二十米，是左手边第二栋，我已经忘了它是几栋。16，或者17？它的名字不重要。我从未往里走过。
我越走越远，那幢高耸的“XX广场”在夜色中闪烁着冷漠的霓虹。路灯拉长我的影子，扭曲得像一只怪物，步伐却依旧沉稳。宿舍园区比我想象的要深邃，远离入口处那几栋楼的喧嚣，这里的夜晚显得格外宁静。脚下的路面从平整的砖块变成了略显粗糙的水泥。我意外地发现了一片从未踏足的幽林。树影斑驳，如同黑白世界里忽明忽暗的液态墨滴。两旁是更密实的灌木，几乎要将路灯昏黄的光线吞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植物腐叶混合的气息，与靠近大门那边的，混合着汽油味的干燥尘土味截然不同。
偶尔有窗户亮着灯，透出或白或黄的光晕，像一只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有些窗户里传来模糊的交谈声、键盘敲击声，甚至还有隐约的吉他弹唱。这些声音构成了这片区域的背景音，却又与我格格不入。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着，或者休憩着，而我飘荡在这些世界之外。
我怀疑周围几栋都是女生宿舍，因为担心被人当作变态，所以也就转身原路返回了。零零散散地，有些人与我相向而行，我怯于与路人对视，所以观察着他们的影子。他们应该也没有抬头看我，仿佛我只是路过的一阵风，或者一个影子。我也确实感觉自己像个影子，轻飘飘的，没有实感，模糊而淡薄，仿佛随时会被夜风吹散。
我看到有人走向那栋楼，于是快步跑起来，希望能抓住他刷卡的尾巴。谢天谢地，在这扇自动门缓缓将自己闭合的最后一瞬把它拉开了。
在一楼站定，我深吸一口气，空调呼出的冷气刺入肺腑，我有些不适应地咳嗽起来。故乡没有空调，因为故乡四季如春。
路过宿管阿姨的值班室，看到她双手紧握手机，标准的一臂远，看手机的方式与路边的老教授一模一样——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短剧。
“咚咚咚”楼梯间里回荡着我爬楼的脚步声。这声音在空旷的楼梯井里被放大，又反弹回来，追逐着我的脚跟。一层，两层……每一层的景象都几乎一模一样：白色的墙壁有些发黄，贴着早已过期的讲座通知或者泛黄的消防提示；角落里堆着废弃的纸箱或饮料瓶，散发出混合着灰尘的、若有若无的酸味。灯光是那种惨白而无力的节能灯，勉强照亮脚下的台阶。我像一个在莫比乌斯环上跋涉的囚徒，重复着单调的攀登。
终于，五楼到了。走廊里的光线稍微明亮一些，是那种更刺眼的白色日光灯。左右两边的宿舍门都紧闭着，有些门缝里透出电脑屏幕或台灯的光线，伴随着零星的键盘敲击声或低沉的游戏音效。世界依旧被分割成一个个独立运转的小格子。
还好我记得宿舍号。走到那扇门前，门牌号有些歪斜，上面的数字沾了些污渍，但我认得，或者说，我认为我认得。就是这里。
我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兜，右边兜里是我的卡，左边啥也没有。我又搜了一次，把卡拿出来，左手在两个兜里反复寻找。还是啥也没有。
我只好又朝着楼梯间走去。刚刚攀登时那种沉闷的、一步一响的回音，此刻变成了下坠的鼓点，更急促，也更空洞。我的影子被头顶的灯光拉长，又在我身后缩短，像一个无法摆脱的、变形的自我。同样的楼梯，同样泛黄的墙壁和过期的通知，同样的味道。几分钟前才经历的一切，现在要逆向再走一遍，这感觉荒谬得像一场蹩脚的戏剧。
宿管阿姨果然还在那里，手机依旧竖握着，屏幕上闪烁着色彩鲜艳、快速切换的画面。短剧似乎正演到高潮，她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完全沉浸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对周遭浑然不觉。
我走到她值班室的小窗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玻璃。
“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大厅里足以被听见。阿姨像是被惊扰了美梦，猛地抬起头，手机差点脱手。她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才将视线聚焦在我脸上，带着明显被打断的不悦。
“什么事？”她拉开小窗问，语气有些生硬。
“阿姨，不好意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忘带钥匙了，能借一下我们宿舍的备用钥匙吗？五楼的。”我说出了宿舍的门牌号，这次倒是很清晰，没有丝毫犹豫。毕竟，借钥匙这件事，我已经驾轻就熟。
她皱了皱眉，眼神里掠过一丝“又来了”的无奈。这表情我见过很多次。“登记。”她说着，伸手去够桌子底下的一本厚厚的登记簿，动作慢条斯理，“校园卡看一下。”
话音刚落，我就把校园卡给她了，我对这流程再熟悉不过。
她先接过卡，没再说什么，翻开那本陈旧的登记簿，找到对应楼层和房间号的那一页，用手指着一个空格：“在这里签字，对着上面的写。”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今天的日期和宿舍号。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阿姨嘟囔了一句：“这卡都快成白板了”，然后她的目光就意犹未尽地回到了她的手机屏幕上。
“断开连接”
这是耳机没电的遗言。我忽然意识到耳机好像早就没声了，从被爸的电话打断开始。我恍惚了，思绪飘远，手中的笔停止了移动。
片刻之后，宿管阿姨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停止，伸出手指着空白的最后一栏说：“这里签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我……
真实姓名：冷晓峰
联系地址：上海市杨浦区复旦大学邯郸校区零号楼玻璃房菜鸟驿站
就读高校：复旦大学
专业：新闻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