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我去朋友家做客,恰逢他家正热火朝天地装修房子。一进家门,我便瞧见工人师傅正为朋友打造一盘大炕。那熟悉的场景瞬间勾起了我心底深处的记忆,我不禁对朋友感慨道:“你可真是个地道的陕北人。”朋友爽朗地笑了起来,回应道:“陕北人嘛,打小就爱睡炕,这习惯改不了咯。”
的确,在陕北人的心中,炕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特殊地位,那眷恋程度,宛如孩子对母亲般深厚。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陕北人的生活似乎都与一盘炕紧密相连。我们在炕上牙牙学语,发出人生中的第一声欢笑;也在炕上经历痛苦与悲伤,落下无助的泪水。这看似普通的一盘大炕,实则囊括了陕北人的一生——从最初的赤裸而来,到最终的安然离去,炕始终默默相伴,见证着生命的每一个重要时刻。
母亲端着簸箕拦柴草树叶煨炕的模样,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历经岁月的打磨,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愈发清晰。每至冬季,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太阳早早便没了踪影。此时,母亲总会迈着她的小脚,匆匆穿梭在院子里。她手持簸箕,仔细地将散落在地上的烂柴草树叶一一聚拢起来,动作娴熟又带着几分急切。那些柴草树叶,在母亲眼中,可是冬日里炕头温暖的希望。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点喂进炕里,每一把都仿佛承载着对家人满满的关爱。就在这不经意间,母亲还会顺手从一旁的筐子里拿出几个土豆,轻轻埋进炕洞的灰烬之中。“今黑夜熬点米汤,烧了几个土豆,行不?”母亲一边忙活,一边转头询问坐在炕上的父亲。父亲赤着脚片儿,稳稳地坐在炕上,手里的旱烟袋不时冒出缕缕青烟。他一只手悠闲地摸着脚丫子,身旁的大花猫慵懒地蜷缩着。听到母亲的话,父亲嘿嘿一笑,应道:“行。”那简单的对话,在昏黄的灯光下,弥漫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小时候,我特别热衷于赶事,每逢谁家亲戚娶媳妇或者嫁女儿,我总会兴奋地拉着母亲的手,早早地赶去。到了晚上,亲戚们许久未见,大家围坐在热炕上,中间放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亲切的脸庞,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拉起了家常。从东家长李家短,到村里的奇闻轶事,话题源源不断。那热炕的温度,仿佛也让大家的心靠得更近了。我坐在一旁,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听着,可渐渐地,困意如潮水般袭来,眼皮开始打架。实在熬不住了,我便头枕在母亲的腿上,安心地睡着了。过事的人多,被子不够用,母亲便会从一旁拿起老羊皮袄,轻轻盖在我身上。那羊皮袄带着母亲的体温,还有淡淡的烟火气息,让我感到无比舒服。那种温暖的感觉,即便到了现在,依旧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难以忘怀。
记得母亲在世时,有一年夏天,我回到了老家。再次睡在那熟悉的土炕上,清晨,我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嘹亮的鸡叫以及偶尔的狗吠声唤醒。阳光透过窗户,悄悄地爬上了窗棂,给整个窑洞带来了丝丝暖意。我睁眼望去,门前的土豆花开得正艳,那一朵朵洁白的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清新的香气,悠悠地飘进窑里。“醒了。”母亲那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母亲的眼神中满是宠溺。“我想吃鸡蛋荷包,水萝卜菜,熬米汤。”我像小时候一样,撒娇地对母亲说。“好。妈给你做。”母亲笑着应下,转身便去厨房忙碌起来。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与安宁。
陕北有个特殊的风俗:父母去世,儿子要试坑。记得母亲去世时,我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缓缓躺在母亲的“炕上”。我伸出手,一点点地抚摸着每一个土疙瘩,试图将它们抚平。这是母亲的“炕”,我要让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睡得舒服。我用心感受着炕的温度,回忆着与母亲在这炕上度过的点点滴滴,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如今,当我写完最后一段,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我不知道在遥远的天堂里,母亲在冬季是否也需要煨炕,那盘我亲手抚过的“炕”,是否还依旧温暖。但我知道,那盘土炕,以及与土炕相关的所有回忆,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每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