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黑牛老了,父亲说:“得卖了,凑点钱买个口小的……”母亲有些不舍,说:“一天天喂惯了,真舍不得……”我更是舍不得。每天放学吃完饭,第一件事便是牵着我家的大黑牛,到田间地畔找草吃,顺便还得给黑牛割草。太阳落山时,我把割好的草搭在牛背上,行走在寂静的乡间土路上。听闻父亲说要卖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力尽汗干刀尖死”,这就是牛的一生啊。
每年农历七月,是郝滩镇的物资交流大会,那场面热闹非凡。有唱戏的,咿咿呀呀唱得热闹;有耍马戏团的,引得孩子们欢呼连连;还有卖服装的、卖吃食的,比过年还热闹。郝滩镇在村民心目中,宛如北京一般,是政治、经济中心。这里有卖农具的,也有卖牲口的。高音喇叭大声播放着流行歌曲,整个会场犹如一锅沸腾的水,黄尘飞扬。年轻的婆姨、女子穿上压箱底的衣服,脸洗得干干净净,还涂了一层油,可没等到中午,就像驴粪蛋下了霜。年轻后生们把头发梳得锃亮,苍蝇落上去都能滑倒,他们在人群中乱蹿,眼睛时不时落在姑娘的脸上,四目相对时,姑娘们便羞红了脸,赶紧低下头。
我和父亲早早吃过早饭,牵着我家的大黑牛前往牲口市场卖牛。牲口市场设在远离公路的一块空地上,还没走到跟前,便闻到一股屎尿味,黄尘漫天。农民们手里牵着自家的驴、牛、羊……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议论着行情,互相敬让着手里的旱烟。最忙碌的要数人群中的“牙子”。他撩起衣襟,一会儿帮着卖羊的,一会儿又跑到卖驴的跟前,忙得连抽一锅烟的时间都没有。
“你这牛卖不?”一位操着外地口音的男子问道,看上去五十多岁,满脸胡茬。“卖。”父亲回答。牙子一看有生意,立刻撩起衣襟,先跟父亲在衣襟下捏了几下,又跟买牛的在衣襟下捏了捏。捏码子在陕北,就是买卖双方或牙子将右手置于草帽下、袖口中、衣襟里等隐蔽处,用摸揣指头的方法来商讨价格。食指代表一,食指、中指并拢为二,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为三,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并拢为四,五指齐伸为五,拇指与小指伸出为六,拇指、食指、中指捏在一起为七,拇指与食指伸出为八,食指作勾为九,伸出拳头为十。
在捏码子过程中,陕北人还有许多独特的创新表达。比如一头牛成交价为1100元,捏码子用食指在下、中指在上表示,这叫“老汉背娃娃”;还有牙子在襟下握住买主伸出的食指和中指,捏三下,价钱为220元,叫“摇大小”。在捏码子的行当中,流传着“戏子不怕挨刀,牙子不怕讨价”的说法。
最后,牛以四百元的价格成交。不知老祖宗何年何月立下的规矩,卖牛不卖笼头,卖驴不卖缰绳,寓意着即便今天把牲口卖了,日后还要继续养殖。父亲接过钱,沾着嘴唇的唾沫又数了一遍,然后揣进兜里,取下牛笼头,看着牛被买家牵走。
红日西坠,赶会的人们像洪水退潮一般,缓缓向四方散去。我坐在驴车上问父亲:“大,捏码子都有哪些暗语?”父亲说:“六捏捏,七撮撮,八撇撇,九勾勾。捏码子的学问可多着呢,就算语言不通,手往袄襟襟底下一放,一摸、一揣、一捏,啥都明白了。”一进家门,父亲把手里的牛缰绳扔到门背后。“卖了?”母亲问。“卖了。”父亲嘴里吐出呛人的烟味。我跑到牛圈,看着空空的石槽,心里琢磨着,不知我家的大黑牛此刻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