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走遍天南海北,尝尽山珍海味,仍旧难以忘怀故乡的洋槐花麦饭。尽管在异乡他处,时而尝到,同样的食材、同样的烹饪方法,也不再是那时的味道。大概是孕育的水土不同,也边难以抚慰飘零的肠胃。
肥正月,瘦二月,饿死饿活三、四月。暮春时节,密须人菜窖里囤积的白菜、萝卜和土豆早已支撑了一个冬天。除了一往情深的面食,蔬菜成了村庄最紧俏的东西。密须人总是习惯从大山中寻找机遇,就连吃饭也不例外。靠山吃山,山是他们的生命,更是几世几代密须人生命封存的龛冢。于是,苜蓿、灰菜、荠荠菜、野小蒜、榆钱连同洋槐花都被端上了家家户户的餐桌。洋槐花开了几次,梁水沟的尘土起落几番,密须人的日子照旧过了一年又一年。
春风吹了一场又一场。大概是密须城里的洋槐花香溢出了山外,吹来了满口操着四川话的养蜂人。接下来弥足珍贵的半个月里,母亲总要带着我们兄弟二人去河滩边的洋槐树林里捋洋槐花。通常,作为男子汉的我总是用力扯住低处的树枝,母亲和弟弟则趁机摘得更多的花骨朵。洋槐花麦饭,必须用将开未开的花骨朵来做,才能享受到久违的鲜嫩与沁人肺腑的芬芳。
每次,我总要在树林旁边的大口井旁边驻足探望,以期一探究竟。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井是什么时候有的,只是每年井边上的洋槐树每年都要开得更茂盛些。“井边是万万去不得的,你们还没出生的时候,这井里掉下去过小孩。只打捞上一只鞋来,吓死个人。”母亲说的时候绘声绘色,我们自然敬而远之。后来才明白,这就和“焦馍吃了能拾钱”一样,都是大人们善意的谎言。
密须人总是忙于在地里刨“生计”,食物也便采取最简单的烹饪方式。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几颗辣椒,切片成丝,放上食盐和醋稍加搅拌,便被端上了饭桌。经过清水淘洗,洋槐花骨朵儿显得愈加可爱。拌上面粉、食用油和调味料,剩下就交给了几把灶火去蒸。倘若母亲哪天做了洋槐花麦饭,那我一天的食物也将固定了下来。土坯房的土炕边上,吃过洋槐花麦饭,母亲给我讲着学校里布置的作文。时而晚风钻进纱窗,又是阵阵洋槐花香。
十八岁出门远行的时候,大口井已经彻底荒芜,井边的洋槐也被即将搬迁的族人砍走,只留下树的根、人的魂。
这是异乡的春末夏初,城市的街道照例和几年前一样闻不到洋槐花香。城里人更欣赏名贵草木,而洋槐树则活跃在密须的山峁沟梁之间。 原本唾手可得的东西,需要花钱去小贩手里买得。众所周知的是,金钱无法衡量这世间上的所有东西,只是人们想方设法地让其接近。小时候,密须的乡亲总要诟病那些从我们手中购买土鸡蛋,苜蓿菜的城里人。现在看来,他们真是极可怜的人。不断用金钱去获得这些,以慰藉漂泊已久的胃口。现在,我也是那些可怜人中的一分子。
妻做的洋槐花麦饭和母亲的大同小异。同样的麦饭,母亲习惯了出锅即食,而妻则更喜欢浇上自制的料汁。年轻的生命总要去多尝试几种滋味,而尝尽酸甜苦辣之后,才发现生活的原汁原味更弥足珍贵。我无法去评判哪一种吃法更美味,也辨不出她们间的差异。但我知道这不同的吃法,是我持续幸福的不同人生阶段。毕竟,有人宠着一颗漂泊的胃,以最熟悉的方式。这未尝不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福?
密须人是极有着极重的恋土情结。他们的先人埋在长起洋槐树的山坳里。 一捧水、一杯土、都融进了他们的骨血里面。倘若是别处,这麦饭换成别的什么,也一定是无数的人的无数的故乡。今夜,无穷的远方,依旧飘来洋槐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