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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文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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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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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花旧梦

十九岁那年,我被分配到赣南一个叫横溪的山区中学任教。学校坐落在山坳里,四周是起伏的山坡,校园内散落着一簇簇的油桐树。油桐树形成了一条绿色的长廊,从校园内一直延伸到外面的公路,直至百米外的桃江边。每年谷雨时节,淡白的桐花便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整条道路,花香四溢,整个校园一片芬芳,像是春天特意赏赐给这座朴素学校的诗意。

傍晚,我总爱沿着这绿色长廊行走,去桃江边沐风看景。学生们经过时,常常窃窃私语,笑话这个年轻的老师对着满树的桐花发呆。他们不知道,我并非在发呆,而是在等待落英缤纷的时刻,在等待聆听到落花声音的瞬间。那极其轻微的“啪”的一声,多像是岁月在人的耳边低语呵。

多年后,回想起过往岁月的点点滴滴,我才明白那些桐花雨中度过的时光,已然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

土坯墙的教室外,也有几株油桐树。春深时节,微风拂过,桐花偶尔会从敞开的窗户飘进来。记得有个下午,阳光斜照,季风吹过,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了一个学生的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花瓣,夹在书页间。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只初生的蝴蝶。

“老师,这花像不像雪花?”知道我爱桐花,学生在课后问我,手指轻轻摩挲着花瓣上淡淡的脉络。“不像雪花,像信笺。是春天写给大地的信。”

学生们笑了。从那以后,他们开始留意校园内外的桐花。他们甚至每天都会在我上课的讲台上,放置一朵新鲜的桐花,博我会心一笑。还有个学生则在周记里写道:“桐花落地时,像是把天空也染白了。”

赣南的春天多雨。雨后,桐花凋落得更快,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学生们喜欢在花地上奔跑,留下些深深浅浅、杂乱无章的脚印。我提醒他们,轻一点、轻一点,别踩疼了这些精灵。学生反问:“老师,花也会疼吗?”我点点头:“一切美好之物都会疼。”那时的他们,年少,尚不懂成年人的心思,现在想来,这或许是我当时教给他们的最重要的东西——对万物的慈悲。

二十五年后,又一个油桐花开的时节,我重返故地。学校旧貌换新颜,旧址上的土坯房变成了几幢簇新的楼房,泥巴地面全部被硬化成了光亮的水泥路。记忆中的绿色长廊不见了踪影,山坡上、教室外的油桐树也消失了。

正当我怅然若失时,遇见了门卫老徐的爱人。她告诉我,搞校园建设时,所有的油桐树都被砍了,“不过,”她指着远山,“山里面的那片油桐林应该还在。”

我沿着蜿蜒山路寻去。终于在更深的山坳里,看见了那片野生的油桐树。它们比我的记忆中更加苍老了,树皮开裂如龟甲,却依然在暮春时节开满了花。

风过之处,桐花纷纷扬扬。我伸手接住一瓣,它轻盈地躺在掌心,花萼处还带着昨夜雨水的微凉。这花瓣与二十五年前一样洁白,只是我的掌心已有了岁月的纹路。这一刻,我忽然彻悟:所有的绽放都是初成的诗篇,所有的凋零都是待续的诉说。

这些老树,在无人注目的深山里,依然恪守着与春天的约定。它们不因无人欣赏而懈怠,也不因岁月沧桑而失信。这何尝不是一种生命的尊严?

站在深山的老树下,我闭上眼睛,试图再次聆听落花之声。恍惚间,时光在倒流,我又回到了十八岁的春天,听见了那些早已远去的笑声和读书声。

老徐的爱人后来告诉我,现在的人很少注意这些花了,“他们都去看手机里的花花世界了”。但每年春天,深山里的桐花依旧会开,像是等着什么人似的。

我眼眶湿润。是啊,桐花不懂离别,只懂得守信。它们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要在春天绽放,在夏天凋零,完成生命的循环。这简单的坚持,胜过人世间所有的豪言壮语。

离开时,我又回头望了望那片油桐树。它们立在春色中,静默如初。我知道,明年春天,它们依然会如期开花,依然会有花瓣轻轻坠落。而我则将带着二十五年前的记忆,陷入下一个二十五年、五十年的梦中。

记忆如同这永不缺席的花期,在每一个春天苏醒,提醒着我们:有些美好,不会因时光流逝而褪色;有些领悟,需要一生的行走才能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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