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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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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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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目

一:

记得阿公去世那天,阿婆没有哭。

她只是静静走到棺前,背着手,看着那几个年轻壮小伙。起馆,响起爆竹,我捂上鼻子,带有火药味的烟雾与我擦肩而过。转身的瞬间,见阿婆依旧背着手,佝偻身子,望向那渐远去的,隐于烟雾中的人群。深陷的眼窝里,留下的尽是沉默。

在阿公去世时,她忙前忙后,喊人几乎都是吼出来,声音沙哑却清晰,指挥安排那些琐碎的闲事。稍有不好,便痛斥起那人,模样与阿公在世训人时,分毫不差。可这与她平日却并不一样,干活利索,爱笑,爱聊天,从未在别人面前表露过严肃的样子。阿婆缺少的,却是阿公富有的,好似两极八卦,相生相克,在时间的推进中相守五十余年,两人的魂灵合二为一。因此阿婆才甘愿,让一生清贫却独好面的阿公,来亲自料理自己的后事。当然这只是道听途说。

正值孩童时期的我不明白他们的言下之意,只觉得现在是阿公死而复生,转到了阿婆身上,不由得身躯一颤。但细想阿公平日对我的宠爱,我的害怕也慢慢随着拂过的微风点点消逝。毕竟,我可是他最小的孙儿,至少现在依然是。

到了守夜时,阿婆端出一炉炭火摆在我跟前,跟我坐下,望着阿公棺材前的遗像良久。我紧握手心,咬着下唇,目光一刻也没挪开。毕竟还是孩子,仍想着确认眼前的人到底是阿公还是阿婆。在半夜我不小心打翻炭火,四散的火星烙在手上,疼得大哭,她起身,拿了块布沾水,慢慢给我敷上,边敷边吹着气,过会儿又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拍起我后背,我渐止住哭声,抬头望她,问:“你是阿公吗?”阿婆愣了,紧握住我的小手,摇摇头。她眼窝深陷,面容平静。

但我到底还是认出她了,能这么温柔地给我敷伤口的,记忆中都只有阿婆。而对于那些道听途说,阿婆定然知晓,可众口难调,解释不如不闻不问来得自在。

当初阿公教会我坚强和勇敢的时候,阿婆就把她那一身温柔,毫无保留的给了我。两人也像是约定好了一般,给予了我他们所能给予的爱,但记得我出生时,两人不知什么原因已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

出自孩童的认知,本能认为分居就是情感出现了问题。当一个幼稚的孩童见到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成双成对时,再回望自家阿公,独自站在家门口,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那会儿的孩童视角里,阿公是“落寞又孤寂”的。问起过父母,都笑而不答,看向进门的阿公,不敢开口,紧闭上嘴。我第一次有了撮合的想法,但那时并不清楚什么是撮合,只是对着阿公大喊,我想阿婆了。阿公负手站立,扭头看我,走过来弹了下我脑门,我哎呀一声,嘟着嘴双手抱胸。阿公乐了,迈起小步,顺着家门前的水泥路,走下去一圈,又绕回来。见我还嘟着嘴站在原地,呵呵笑出声,向我承诺,明天,明天她就来。

阿婆真的来了,是阿公亲自迎接。他俩凑近在一起,低声私语,这我想到那些成双对的老头老太太,不是也这般吗?我挠头,想不明白,实在忍不住了,抓起阿公的衣袖,拉着他走到角落,踮起脚在他耳边问起,他张开大手放在我脑袋上揉了圈,身见阿婆走来,指着我,笑了。那也是第一次,随着清晨浓雾散去,天空白云相伴现身,二人的身影止步于并肩,我成了旁观者站在一旁,听着两人的欢笑声,背向探出头的太阳,静静看着二人走远。到目光所见的极点,阿婆依然走着,佝偻身躯,脚步蹒跚,单凭背影,看不出喜怒哀乐。

好像阿婆一直是这样,静静看着,跟阿公一样背着手,从不说话。但她手里总握着父亲之前给阿公买的智能手机,这几天一直这样,却没有拿起来看过一眼。望着阿公的遗像时,脸上表情依旧,手却紧紧握着那台智能机。后来阿婆有问过我,这玩意怎么用,我细细讲解,用尽了孩童探寻新事物所得的知识,她点头应答,目光却从不看我。好像在跟她讲话的,是那台智能手机。

与阿公那个样子相似。阿公询问我时,我仰着头,嘴角往上一扬,感觉得到了莫大荣誉。轮到我教阿公的这一天,确实对于一个经常被管教的孩子来说,值得骄傲。阿公皱了眉,拍了下我额门,我吃疼,揉着被打的地方低下头,也细细讲起自己的知识。低头撇嘴一副委屈样被阿公瞧见,他笑出声。我猛抬头,他又沉下脸,严肃压迫我再次低下头,小手指向屏幕,介绍起来。不同于阿婆,阿公求知,探新。可阿婆念旧,盯着手机屏幕良久,像是阿公与她一同握着这手机,在她耳边讲解,她应答,点头,露出了几日都未曾现身的笑容。

阿婆这么笑着,我鼻尖不由得一酸,笑笑,转身过去,抹掉流出眼眶的泪水,或许是继承自阿公,我同阿婆一样,葬礼那几天,没流过一滴泪水,甚至不愿在至亲面前,表现出难过。我转头时,阿婆早已皴裂的手指在屏幕上缓缓划动,翻出一张阿公的照片,她指着跟我说,“多看看,以后再也没机会看了。”虽是孩子,可我还是忍住了泪水决堤的冲动。见阿婆笑了,目光看向我。

那深陷的眼窝望向我的时候,我不会忘记那留下的两行清泪,跟随阿公一起,入了泥土。随之逝去的,是阿婆跟阿公的那段美好,留下一丝牵挂,让活着的人,见证爱人消逝,也替爱人短暂留存住那段记忆。或许哀痛并不相通,但我能理解,即使分居,两人之间依旧存在着独属于他们的美好,可美好毕竟短暂,先走的人故作轻松,留下的人佯装镇定,这不是二人的魂灵契合,只是他们在时间的磨砺与相伴中,诞生的结晶。而其间的默契,也仅有二人知晓。道公念起咒,铃铛声清脆,我跪在阿公棺材前,看着泥土掩埋,听见道公唱到,“佑你亲人发财富贵,健康长寿。”音调拉得很长,一字一句都往心头上扎了一下。我指尖陷进黄土,心里第一次有了波澜。待众人散去,父亲留后悼念,我走下埋葬阿公的山坡,没回头。站在坡脚下,见烟雾悬升半空,闭上眼,张开双臂,感受空气中的湿润,火药味还未散去,带上湿气冲进鼻腔,脸上忽感到一阵冰凉,下雨了。

我睁眼,学着阿公模样,背着手走回家。

阿婆没有随行,只是静静清扫房子。每一处角落,仔仔细细,撒上些水,去尘。见我背着手跨步走来,大声唤我名字。空气依旧残存着火药气息,我脚边也留着浸染了黄土的炮火碎屑,堆积在路旁。天空漫着细雨,风起一阵,在四月的季节,家门前的树落下叶子,沙沙声响在耳边回荡。阿婆上前,我问:“不是春天吗,怎么会落叶?”阿婆放下了装水的盆,眼望半空飘悬的落叶,长叹一声,轻轻地说,“你阿公重脸面,爱干净,我收拾干净了,他也就安心了。”一片叶子飘落我额门,我没抓住,树叶飘走,再想伸手,见轻风拂过,细雨亲吻上脸颊,连同嘴角突然尝到的一股咸味,才发觉自己已经留下泪来。转而望向阿婆,见她闭眼,手心握拳放置胸前,对着半空飘悬的叶子,缓缓道,“放心吧,不用再苦了,等我下去,咱俩还能做伴儿。”慢慢地,风停了,叶子吹散落至路边,再也没了声响。之后听阿婆说起,她与阿公的分居,是因为阿公作为道公的身份,为了安宁,不与亲人常聚,以免遭受一些不必要的侵扰,而那些侵扰当然是来自他养灵那一事。三月吹箫放魂,三月吹箫回魂,还有三月韬光养晦,其余时间方可一家人团聚。这目的是为了给自己积一些善德,在那些所养魂灵得到转世机会时,助养灵者实现一愿,不论为何。据阿公和我说,养灵是帮助那些在外飘荡的孤魂,得到一个暂时的安定之所。但规矩上说,家中所养之灵,阴气重,不可与生人同住,否则,阴阳相冲,必有一伤。

而阿公养灵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魂灵转世时可助实现的那一愿。他这一世清贫好面,安分守己,唯一的亏欠就是阿婆,这个陪了他大半辈子的人。从他学习道法以来,阿婆始终未曾离开过他身边。只是在那个年代,不肯好好读书的阿公既成不了乡村教师,也因为瘦肉的体格当不了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可那时他已经深深爱上了阿婆,那样执着的人,当然不会被眼前的困难压倒。阿公决定上山学习道法,因为那时,道公在村里几乎是人人敬仰。而好面子的阿公,想给阿婆一个体面的生活,又想在众人面前赢得尊重。所幸最终的结果就如他所愿,他娶到了心爱之人,也得到了村里人的敬仰。可真正厉害的道公,皆有养灵一说,阿公为了立住威望,也开始养灵。所以他这一世最大的心愿,是可以和阿婆再聚一世,养灵者最终会得到该有的回报,阿公相信,在这一世善缘的指引下,他们会再次重聚,再次牵手,就似从前,不一样的是,阿公再也不用拘于道公的身份和顾及面子,因为下一世,一切都是重头再来。

真是阿公的浪漫。我站在水泥路上,听着阵阵蝉鸣。雨停了,阿婆捡起扫帚,慢慢地清扫着阿公踏过的地方。泪水翻涌,模糊了视线,在恍惚间,我似乎真看见,阿公的身影就站在路旁,背着手,就在动作缓慢却仔细的阿婆身旁,笑着,又淡淡的,随风散了。我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望着眼前清扫地面的阿婆,娴熟的动作,两鬓生起的白发,还有流过泪水的眼角。说实话,从未有比那一刻还要难忘的感觉,是一种见过四月落叶的新奇,也是一句阿公走好的惋惜。那天的阳光并不猛烈,或许是之前下过雨,洒在身上暖暖的,但风是凉的,吹落四月的绿叶,带走眼泪,即使没有带走哀伤,也一同留下思念,吹进跳动的心房,血液流淌,等时间慢慢过去,一切都会变好。

我但愿世事皆如此,让时间带走一切。可我到底是孩子,不知道伤痕始终都会留下,毕竟谁都有遗忘东西的时候,时间那个大马虎,就偏偏遗漏这个。我还是无言,吹着四月的春风,感受万物复苏的气息,不再像孩子般祈求,让春天连同阿公一起复苏过来。我终于知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也终于感受到阿公体验过的,但我不是他的传承者,我只是得到了那样的感觉,不是那样的生活,又以我的方式体验,用阿公的目光看待。毕竟我还是他的孙儿,只是再无机会说起,看到的都只有一座冰冷的墓碑。

还是风盗走了阿公的痕迹,留下只能流泪和默哀的后辈们,扯伙抢下他曾存在的证明。伤悲不过一时春秋,时间总能抚平一切,听着来自长辈们最理智的劝告,一句:“留下的人,总是要生活的。”点醒此刻家中面红耳赤的儿女们,没有人的脸上还会挂着感伤。仅有的,是向前生活的理智。

我还小,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但我该明白了,不过如此而已。

我总不相信鬼神之说,只是自幼常伴阿公身侧,也只是相信阿公而已。

我也终于明白,阿婆的眼泪,不过早就压榨在生活里了。阿公一生要强好面,却从不苦了家人,阿婆都明白他的心意,于是,也把他喜欢看的样子留在这。不用苦了,等我下去,还能做伴。棉布头巾裹着头发,黝黑面容带着笑颜,蓝色布衣屹立风中,黑裤黑鞋做了支撑,没有夕阳,但有花香。我想,相伴的日子就是这样的,仅此而已吧。

二:

阿公总会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有车经过,会抬起头盯着,直至视线内再也看不见车的影子。

还记得那时是父亲第一次提出买车,他在一家人面前“规划”着买车的种种,而我抱着怀里的玩具车,与阿公对视。我举起玩具,冲着阿公露出一口大白牙。他点头,留着胡茬的脸凑近,扎得我摆手,大叫着要挣脱。阿公同意了父亲的想法。当得到支持的父亲开着那辆黑色皮卡回家,坐在门前的阿公扶着门起身,背着手走到车前,不说话,静默地点点头。

大概就是那天后,阿公染上了这个习惯吧。

不知道是多少这样的日子,他自己一个人等待着,从绿叶到黄昏,阳光到白雪。好像是在等我回家,又好像是在等我们回家,之后很少再跟人团聚的他,独自走过了一年四季,这种感觉,或许与我曾经长坐在星空下,望着一眼无际的繁星,点缀黑夜,渲染人心里的静谧。在这静谧面前,繁星不为我,黑夜也独自存在,蝉鸣是,月光是,像入了涵洞之中,轰鸣的哀声在前,拽着我,延绵,悠长。每等到我回家,他静静坐着,确认是那辆熟悉的黑色皮卡后,他扶着门起身,习惯性将手背在身后,走上前。等我下车,叫他一声,他连点头应我,脸上皱纹突起,浮现的笑容那样慈祥,浸润了我干涸的心房。前段时间我再回去的时候,门前空空荡荡,没了那个身影,我知道这里依然是家,只是家里,少了些东西。

或许是执念吧,自阿公走后,才知门前本无一物值得期待,而我至今仍习惯探头望向的地方,也早已物是人非。阿公这一生里,除了期盼,多的都是等待。而如今已除去等待,期盼嫁接到了年幼的我身上。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那个不受人重视的孩子,或许也只有在家人面前才能感觉自己是重要的。但很感谢这种不受重视,我因此偷懒懈怠了许多,一直到知道,自己最终想要去到何方,在不受重视的路上,走出自己的那条道,过程虽苦,也郁闷,但于我,它终归是舒适的。

其实哪怕是做一个普通人也好,不争不抢不好胜,平平淡淡的一生也会有真诚和快乐。反正这个世界,总会允许普通人存在。只是阿公好像并未想过。或许是那个年代让他不得不这么做,或许真是为了一个家的未来。我不知道,也无法体会。原谅世间悲欢并不相通,我也理解不到阿公生活的奥秘。“你阿公有一个特别的弱点,总在意别人如何看待自己。”阿婆这么告诉我,才使我想起阿公平日里的行事作风。

阿公生前在外人眼中的形象,可以说温和慈祥,虽正直却也暴躁。眼里容不下别人的一点侵犯。哪怕是两三个年幼的孩童用石块扔进我家的鱼塘里,相互间拍手嬉戏,他就会大声呵斥,提醒那些孩童。如有孩童顽皮些,继续刚才的行为,那就免不了阿公伸来的那双大手。他一把抓住那孩童,声音沙哑却清晰地刻进孩童耳中,面向孩童的脸赤红狰狞。巴掌还没拍下,哭声已经传响。完事不消气,埋怨起我来,说我不管事儿。这才背起手,慢悠悠走进鱼塘的小道,不忘回头瞪眼站在原地发愣的我。看向哭泣的同龄,阿公的身影走远,我转身跑进自家小卖部,顺手拿包爱吃的辣条递到那同龄面前。孩童见到包装里流下红油的辣条,止住哭声,水汪汪的大眼望着微笑的我。我点点头,塞进他怀里,告诉他,下次别往鱼塘里扔东西了,这鱼塘自到他手里,可没受过一点委屈。每逢年过节,总会开塘,放水,允许馋着这些鱼已久的人来捕捞。捞上几条大鱼,留下两三条,其它免费给人带走。当然也不是全都免费,捞得多的,拿点手续费意思意思,也就过了。我问过阿公,这样子有什么好处?阿公笑而不语,指了指那些人,我才注意到,那些人身上穿的衣物,大多补了又补,满是岁月的痕迹。也难怪,总有人敬我阿公一声爷。原本我只以为是阿公道法无双,未曾想还有这般缘故。眼前的鱼塘,同阿公道法一样,伴了他一辈子,也像是他的脸面,温柔和蔼的笑容总会出现在我和哥哥眼中,与其说他守护的是这片鱼塘,那倒不如说,自哥哥走后,他在守护我们之间的记忆。

记得是我和哥哥记事开始,祖孙三人的情感就都在这鱼塘中得到延续。

哥哥和阿公一样,喜欢钓鱼。我偏不同,静不下心来,在岸边小道四处奔走,到哥哥和阿公的对面,招着手,大声呼唤。阿公在这时的笑容,同鱼塘岸边的翠绿,水中的碧玉一般,充满生气。他也冲我喊着,划水,把鱼赶到他们那儿去。我应下,搬起石块固定在水岸间,坐上去,双脚浸入水中,扑腾激起水花。水纹悠悠荡到对面,哥哥的目光像太阳,盯着年幼活泼的我,露出一口残缺的白牙。因为阿公开了小卖部,所以那会还没换牙的我,总是露出残缺的牙齿。丑死了,哥哥总这么抱怨,阿公也应和点头,我就在这时昂起脑袋,一脸不屑。哥哥笑出声,鱼竿也有了动静,忙抓起,盯住浮标,对峙良久,收竿。一条鱼儿便在岸边扑腾,我也在对峙期间跑到哥哥身边,等鱼上岸,抓住抵抗的小鱼,取下鱼钩,扔进捕捞网里。“这条没你能扑腾。”哥哥盯着我做完一系列动作,笑着推了下正努嘴的我的前额。阿公乐呵呵望着我们兄弟俩,提起捕捞网扛在肩上,招呼我们,漫步向家走去。

而如今,哥哥随他母亲去往城市生活,我也为了学业奔赴县城,兄弟俩都长时间在外,团聚的机会屈指可数。每次独自回家探望阿公,总会见到他慢悠悠起身,一副轻松的样子,笑着迎上前。打开车门跳下车的我,大喊他一声,他应声点头,眼角余光会往车里探去。见到父亲母亲都下了车,门砰的一声关上,阿公有些发愣,笑容挂在脸上,大手抚摸我的脑袋,低声说着,“好,回来就好……”我当然知道他的心思,低下头,像泄了气的球,干瘪地站在他面前,轻轻握住他的手掌。他的目光这才望住我,牵着我走进了家。

与他而言,其实并不只是希望我回来。我和哥哥,都应该回去。只是因为家庭变故,哥哥变了样,连我都觉得些许陌生,每次的电话总要拨通几次,才会被接起。但又不是次次都是哥哥接的电话,我几乎每次都是哀求,用着以前的美好试图唤醒哥哥,让他回头,回家看看。可我就错在这,哥哥从来没有被生活蒙去双眼,我只是道听途说,就单单用一己之私规劝,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消息了解现在的他,所以每次换来的都是沉默。终于,我发现改变的人,不是哥哥,而是我。也终于劝回他,因为阿公的病情,撑不久了。

人都是擅长逃避的。我极力劝说自己直面现实,也自以为有足够的勇气,真正面对时,就在七月三十几度的天,炙烤着地面滚起热浪翻腾,阳光猛烈,情绪无处遁行。我站在走廊上,只觉太阳没了温度,神经感受到的都是刚刚阿公那张土黄饥瘦的脸,一道刺穿太阳温度的箭,挡下了温暖,透过屏幕,正中跃动的靶心。不是冰冷,却也没有词汇形容,一股莫名的心酸涌上,催生带不出眼泪的呜咽,脑海中蹦出的念头都是,还有多久?四周望望,没有答案,能回答我的,唯是沉默。

我这才想起,阿公带着自己经历过的,不论距离还是情感,都处在相近的那段时刻。

仍记得那一场迎灵仪式,仿佛幼年的我就在生死之间撑着船,坐在阿公身后。在阿公一次次的弯腰抬头之间,亮起一条闪烁的小道,细看去,是烛光。红色蜡烛彼此间系上白绳,点亮的烛火照明黑夜时,一切飘荡在夜空里不安的、孤独的魂灵都会得到指引,去往前方无尽大道。而我,似被牵引而去,蹒跚走到阿公身后。阿公为何执行这般仪式,我不清楚,只记得那天夜里,风如同诉怨般哀嚎,摇曳的烛光摆着身子。在阿公下跪诚心祈祷几刻之后,风不再哀怨,只剩烛身摇曳,他回头看我,额前虚汗被烛光映射入眼,像闪烁之星,一拂而去。“好了,回家吧。”阿公竟留下泪来,烛光也一点点熄灭,我害怕得紧抱住阿公,他再也说不出安慰我的话,只听见沉重的喘息,在夜里,好久,好久。

我仍能感受到他的喘息,距离几十里,隔屏幕之间,他几乎快要闭上的双眼,在屏幕中喘息,可他开口了,跟我说好好学习,照顾自己。八个字就像千斤的石块,他一块块搬出,在目不转睛的眼神里,或许只有我们二人清楚,彼此间的思念,远隔几十里的输出。我能清楚听见他的每个喘息;他能清楚看透我的情绪变化,就在视频通话的结尾,他微张的嘴向两边挤开,对我微笑。我也以笑回应,点点头,手机微侧,在屏幕中露出半边脸颊。我相信他也不愿看到,我已经流出眼泪的样子,听着那拉得很长也很虚弱的声音,我笑容挂在脸上,强撑至挂断的时刻,咚的一声响进泪腺。笑容还在,可眼泪也已决堤。

手机响起铃声,是哥哥发来的信息。内容大致是说他处理好事情之后就会马上回去。我看着之后附带的几句鼓励的话,很想回复哥哥一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但还是没能发送出去,便已清空。谁说我不是孩子呢,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阿公最小的孙子。在他们面前,我怎么能说自己不是孩子呢?就现在而言,我的种种表现好像也都在提醒我,我就是个孩子啊。面对生死的稚嫩,面对离别的软弱,假装出大人的样子,不哭不闹,藏起情绪,低头应着母亲的安排。连给哥哥的回复也只有一个字,好。

如哥哥所言,他回去了。母亲过几日给了我讯息确认,同时也给了我一个坏消息——2021.3.29日,晚上9时,阿公离开了……

那一晚,宿舍的枕边第一次有了一股清凉。不知道何时睡去,但记得起身时,天空灰蒙蒙一片,起了雾。我还是藏住了哀伤,死撑到最后一节课,之前让母亲第一时间通知班主任给我请假回家,也终于在此时见到那娇小的身躯。拿了假条,背上早就收拾好的包,在同学一片疑惑的眼神中,踏出教室门口。

坐上了车,眼看着掠过的绿灰交织色,偶尔空出的天空,点缀山崖与树林,只是世间静谧无声,再美的风景,始终无法述说。浮现一栋熟悉的砖楼,披上一层哀默的外衣,我知道我到家了,习惯性探出头,那个地方挤着前来祭拜的人群,看似很热闹,也是阿公喜欢的场面。不过那时已经静躺进棺中的他,好像表现情绪的,只有棺前那张彩照。

他爬山时拍下的,扶着扶手,抬眼望前,仍是那抹和蔼的微笑。一下子,直击心脏,躁动得挤到泪腺。我沉默着走进,没有理会任何人的呼唤,站定在棺前。良久,鞠下一躬,所有的眼泪和思念,我都无从说起,唯有这一躬,是对阿公,对我自己内心的一种籍慰的方式。

之后那几天的我,表现的异常平静。有人说我不孝,整天自己坐着,来人不行礼,不敬茶。连上香时,都没有像姐姐一般掉眼泪。我默认了,可能真是这样吧,按理说也该是这样。一个孩子,伤心总是要挂在脸上的。而现在的我,在他们眼中,真是孩子吗?

下葬后,我长坐在家门口,眼望黄昏,渲染得四周一片金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阿公就在,我也觉得舒心,从前的回忆一幕幕放映,闪过。

夜幕悄然来临,只剩了蝉鸣,我早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因为我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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