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放牛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一片长满青草的地方,牛在一边慢吞吞地吃草,人在一边慢悠悠地玩耍,等得牛吃饱了,人也玩够了,太阳也落山了,于是骑在牛背上,哼着小曲,和着哞声,晚霞照在身上,走在回家路上,一天时光,就这样快乐地度过。即便只是这样简单的描述也完全可以让我们看到一幅清晰的牧牛白描,没有文采,仍然可以想象出很多诗意来,如果再用水墨把它写意出来,染上一点淡淡的花青和赭石,也许就有了可染大师的味道。
但这毕竟只是艺术而不是生活,想起儿时的牧牛旧事,如果重回当年,我会有所省悟而捡拾一些诗情画意,可挥之不去的依然一种无奈的情感。
那时除了庄稼地周围有些荒芜的杂草,印象中没有一片长满青草的地方。大集体的庄稼都有专人轮流看守,倘若不慎让牛吃了哪个生产队的庄稼或踩了人家的秧田,便会不客气地把你的牛拉走,你未必知道人家也未必告诉你。而重如一家人命根的牛,拉去后误了农活不说,还在别家圈里饿着肚子,就有意让你的牛拖瘦,所以还得想办法取回来。但如同现在的交警扣车想取车得先交罚款一样,想取牛轻者说尽好话,重者加倍赔偿,而且要父母亲自出马。放牛这差事,是一个没法对大人撒谎的事情,更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过程。
蠢笨的牛并不知道那庄稼是吃不得的,为免于祸患,走在田边地头,好些时候还得套上“牛嘴笼”,要到比较安全的地方才把它摘下。之所以说比较安全,是因为没有可以绝对放心的地方,无非是一块相对宽阔的所在,有草不多,多也不茂,稍有疏忽,眼抠抠望着庄稼的牛就会迅速地吃上几口;若不慎让牛踩入秧田,就会更加麻烦,你越是赶它,它就越往中间乱走,越走越远,越踩越宽,心急心疼却别无它法。每当这时就有天要塌下的感觉,让人惊惶不已!可千万别想溜,看守庄稼的人会顺着牛脚印找到你,甚至一看脚印便知这是哪家的牛,总之溜不脱!如果溜了,让人找到你或直接到你家,没有勇于承担的结果就是罪加一等。可一望遍地的庄稼,哪里会有安全地带!
有草的地方有庄稼,没有庄稼的地方难有草;能玩的地方牛吃不饱,牛能吃饱的地方不能玩;牛吃不饱会挨父亲的责骂,牛要吃饱我就难以开心。可世上哪有不贪玩的孩子,这又等于是说放牛不出事是不可能的事情,在魁书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人都拉过我的牛。有时那牛跑远了再犯事,被谁拉走不得而知,父亲四处寻访,两三天才有下落,我的结果可想而知,纵然不被打骂,看见父亲低三下四地求人,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其实,我的牛吃了人家的庄稼与人家的牛吃了我的庄稼,这又有何区别!都是同样的无奈,你不赔人家,人家得赔队上,能有这样的道理么?
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儿时的我怎么能不喜欢与伙伴们在一起呢!这却有违父亲的意愿。其他的伙伴都是结群而牧,把牛赶到远处的荒坡野地,然后放心地嬉戏玩乐,早上出门,晌午之后便可回家,牛饿牛饱不予考虑,令我羡慕之极!父亲则要求我独辟边隅,不到天黑不许回家,偏偏别家的水牛不爱跑,我家的黄牛跑得勤,寂然而牧之下,贪爱画笔的我,往往不知黄牛所向东西,每每滋事,愁人愁心,几多无奈!
一次牧牛山野,贪玩一个时辰,天色见晚,牛却不见影踪,满心焦灼!四处觅望半天,才见它远在对面山梁悠然而走。待我下完此山爬到彼山,牛又不在,再度觅望,它又到了更远的一处山梁……此时天已黑尽,胆怯情急之下,放声大哭,山谷回应,却四下无人。到我找到牛时,至少已是半夜子时了,老牛在一处独居人家的菜地里吃得鼓胀,正在休息。很怕惊觉人家,我不敢再哭。此时伸手不见五指,赶着牛我慌难择路。说牛是有夜眼的,看见无路之处它就不走,但我当时却茫然无措,只知使劲抽打牛屁股,这样一来,牛跑一边,我却重重地摔下土坎。因情急而不知疼,还对轻哞的黄牛心存感激——它让我不至于太怕。最险的却在后面,几经摔打之后,竟碰到一处看庄稼搭建的窝棚,牛不走,我使劲一抽,便与牛双双踩在脆弱的窝棚顶部,哗啦!人与牛同时凭空落下!如临深渊呐,吓得我魂飞魄散!没有顾及我的小命,却担心牛被砸死。所幸有惊无险,牛与我一道爬了起来……走出山里时已是深更半夜,母亲正提着油灯到处找我。听见母亲的喊声,我的心热了起来,一种温暖,迅速流遍全身!母亲听见我的答应,吊着的心,也才落了下来。这算是诗情画意还是悠扬的牧歌?我的读者朋友!
白石大师有《牧牛图》,画上红衣白裤的赤足牧童,颈系铃铛,牵着水牛走过田埂。题诗云:“祖母闻铃心始欢,也曾捻角牧牛还。儿孙照样耕春雨,老对犁锄汗满颜。”并自注:“璜幼时牧牛,身系一铃,祖母闻铃声遂不复倚门矣。”似乎老先生的牧牛生活快乐过我,因为自己曾经牧牛,我最能理解其中意境,诗中所表达的,并不尽是欢乐。
而我有一首《画童》是这样写的:
昔日荒坡野放牛,光阴尽为画笔偷。天黑始见无青草,墨尽方知有浪愁。
父以牛哞责未饱,儿偏嘴巧辩难休。重头若许应三省,已是流光随水流。
诗中有“浪愁”之说,浪愁即空愁,谓无谓之忧,于我亦是无奈之忧了。
而今已是年逾古稀的父亲对于牛的情感丝毫未减,而令我欣喜的是随着家中土地的不再拥有,有再深的情感父亲也不可能喂牛了。父亲割舍一种情感与我抛却一种情感不是同样滋味,却有相同的意义。看到现在漫山遍野的一片春色,到处是青青的丛林与丰茂的绿草,我更加欢情于这个国泰民安的时代!虽是经年累月,每忆儿时牧牛,我依然感慨丛生!文以记之,悟对当年,其中况味,自在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