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每年的暑假,父亲都要给我找小工做。一来培养劳动习惯,二也可以挣些钱补贴家用。
能有小工做,工钱又很快可以结到,只有在上海三线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响应领袖“备战备荒为人民”和“要准备打仗”的号召,我们这个小县的许多山洼里,陆续迁来了好些三线厂,细数起来有向阳、卫东、工农、立新、延安、险峰、井岗山、满江红、韶山、星火十家之多,名字都很红色和响亮。于是不断有基本建设,也不断有小工做。
到上海三线厂做小工不是想做就能做的。被征用了山场和田地的生产队,可以派人到三线厂做工,工钱由生产队统一结。个人不能到三线厂做小工,会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去。我能做小工,得益父亲是公社干部,和三线厂有工作上的联系。而且父亲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学生不能死读书,要“学工学农学习解放军”,这也是领袖的号召。做小工就是学工的表现。这一点,三线厂方面完全能够接受。
我做过两种小工,一种是挑土方,一种是捶石子。挑土方的工具是一根扁担,两头连着铁制的挂钩,钩起竹编的畚箕,一头一只。厂房要建都建在山脚的坡地上,先砍掉上面厚重的灌木,再用板锄和铁镐挖,土很板结,有树根牵连,遇上岩石层,还要用炸药炸,这些都要壮劳力对付。我是做小工的,身单力薄,只能打下手,把挖松的土块,装进畚箕里,挑到另一个地方倒下,返回来再装再挑,如此反复。捶石子是坐在那里,左手抓一只用橡胶带子弯成的皮圈,皮圈里放进从河滩里捡来的鹅卵石,置于坚硬的大块花岗岩上,右手握一只小铁锤,用力砸,有时一锤下去便砸开了,有时要用力砸几下。砸开的石籽状如杏和李一般大小。计算做小工的工作量,是把挑过的土和锤好的石籽归集好,呈长方体形状,有人拿皮尺过来,上下左右仗量一番,然后在本子上记下。做了多少,并不知道,工钱都由父亲结。我当时盼得就是天下雨,或者早一点开学,那样就不用做小工了。
做小工要听从工头使唤,一天中除了中午吃饭,都在不停的劳作。所以一天中惬意的时候是在食堂吃饭那一段时间。工头有意安排我们中午收工晚一点,以错开上海工人师傅排队买饭的高峰。暂时放下了沉重的劳作,进到餐厅里,头顶上的吊扇“呼拉拉”旋转,顿觉清凉无比。这时餐厅里买饭的工人师傅已经不多,他们有的在餐厅吃,有的买好端到宿舍里。菜谱是写在黑板上的,好些菜名是第一次看到,但再看后面的价格便不再问。要买就买便宜的菜。像豆芽菜是第一次吃到,白、嫩,吃在嘴里香脆,还有点甜,也是几分钱一份,每餐都会买。饭是蒸饭,一只浅口搪瓷碗里,圆圆的一块,四两。要是买二两,就划碗里的一半给你;一两,就是一半中再划一半。夏天能喝到冰水,食堂里供应,不限量。喝下去,全身上下透凉。上海工人师傅不在食堂里喝,只拿了暖瓶装好,拎到住处去。我们用水壶装满,带到工地上,不过很快就不是冰水了,是冷水了,但好像比冷水好喝。如果还没有到工头说的上班时间,还可以在食堂的长条靠背椅上,短暂而又美美的睡上一觉。
若干年后,我经常到三线厂去,是以检查和指导工作的身份。不过三线厂的工人师傅都撤回上海了。当地的企业接收了一家家的三线厂,情形不免有些冷落,甚至有了一点破败。再过了一些年份,一些厂房被拆掉了,露出了残檐断壁,看了有点难过。当年的三线厂,让当地人比较早和多的认识了电灯、电话、广播、收音机、电视机、自来水、汽车和上海人的生活做派,也成就了当地百姓的生活追求。
一度对三线厂准确定义不甚明了。后查资料看,是国家于1964年至1980年,在中西部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建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称为“三线厂”。我们这个小县有幸迎来了上海三钱厂,丰富了那一段历史。我呢,则经历了一段做小工经历:太阳暴晒、肩膀红肿,手掌开裂,受伤流血和汗如泉涌;但吃饭是香的,喝水是甜的,睡眠总是不够的,以及对于上海这个大城市最初的感性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