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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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门，上海的小姨便拉着我的手，向大舅介绍我这个外甥。当时，大舅坐在沙发上，手里捧一杯茶，乐呵呵的在看一档欢欢闹闹的娱乐节目。面前的茶几上，四只精美的果盒里面分别是糕点、炒货和水果。两天前，大舅从台湾飞抵上海，品尝了城隍庙的小吃，上了东方明珠塔。现在，我奉母亲之命，带着体现单位领导关怀的商务车，专程接大舅回他的出生地旌德小县城省亲。大舅急于成行，他握着我的手说：“谢谢你跑一趟哦！”
我对大舅的记忆，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年我在县城读高二，瞒了年龄报名应征入伍，体检合格，这让父母高兴得不的了。那年月能参军，是荣耀的事。可是履历表中的社会关系是一道坎。好心人对我父亲说，要是填上了台湾的关系，你孩子参军恐怕是没有指望了。父亲是公社干部，受党的教育培育多年，忠诚坦白的填写了大舅于解放前到台湾这层关系。果然，接兵首长对我父亲说，你儿子个人的条件相当好，但台湾的关系，如果勉强到了部队，复审时，是要被退回来的。那样的话，对孩子的打击会更大一些。我的参军梦，因为有着台湾的大舅这层关系，宣告破灭。而直到这时，我才算见到了大舅真人。
车到湖州服务区，照例停车、加油，稍事休息。大舅方便之后，双手背在身后，身上斜背着一只挎包，头戴一顶乳白色有檐单帽，昂首挺胸，在那停车坪的水泥地面上走了几个来回，仿佛是活动一下全身筋骨，又好像是要用脚亲昵一下家乡的的土地。我对小姨说，大舅腰背硬朗，不像上年纪的人。小姨说，你大舅身体好着呢！军人出身嘛！
再上车，接着小姨关于大舅是军人出身的话题，问起大舅他那个岁月从军的事。大舅感慨良多，叙述了一些往事。我出于好奇，按时间顺序，把大舅的这段经历梳理了一下，大舅共有三次历险。一次是一九四七年，他的那支部队八千多人，在山东被刘伯承围困了十多天，差不多要弹尽粮绝了，突然有一天包围他们的部队撤离了。原来，刘伯承要调动兵力，支援聚歼张灵甫的战役，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再一次是在他所在的部队由湖北、湖南、广西、经越南一路大溃败，大舅那时已是上校军需官，受伤了，由勤务兵背着在一条山路上攀行。忽然山间枪声大作，他从勤务兵身上纵身跳下，夺路而逃，求生的欲望掩盖了身体的疼痛。他的勤务兵立在原地，正诧异长官跑到哪里……被飞过来的子弹击中。最后一次是“8.23”金门炮战，两小时人民解放军向金门倾泄炮弹四万余发，国军金门防卫司令逃脱、副司令们均被炸死，大舅更是从死人堆里捡回一条命……
大舅这一辈兄妹五个，我母亲年纪最小，也是近八十的人了，往上隔四岁一个，最大的大姨已经九十多岁了，还在台湾，因为身体原因，这次只能隔海叹息，不便成行。大舅六十多年前别离故土，如今兄妹四人终于在出生地执手相见，自然百感交集。几天里，往事如一往深泉，被亲情搅动，在他们兄妹四人中心中，汩汩流淌出来，交织在一起，激起一阵阵涟猗。一日，大舅又把他的生死经历，在弟妹及众晚辈面前，复述一遍。这时，小舅忽然手指我，对大舅说，你当了国民党的兵，害的这个外甥不能当共产党的兵了。
高二那年，全县学生征兵中，只有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体检合格。男生是我，女生是座位在我后面的县委书记的女儿。女生瓜子脸，白净脸庞，齐耳短发，骄傲的如同公主一般，平时不屑同男生说话。我因为是班长，偶尔她还要问我一两句关于班上的事，或者是作业上的问题。这一下可成了全县的头版头条。女生披红戴花，县城人民夹道欢送，全校学生被要求参加到欢送队伍中。我无脸站进欢送队列，灰溜溜的跑到县城的小舅家。小舅当时正坐在灶前，低头往炉堂里添柴火，炉火映的小舅的脸红彤彤的。我问小舅，大舅到哪里去了呢？小舅当时头也不抬，仿佛也不想说这样的一件事。小舅说，我也不知道你大舅到哪里去了？
小舅帮我说起了存埋于心间的这一件往事。
不料大舅听罢，却问出一句，你们这里也是要抓壮丁吧？
母亲笑了，我们这里没有大哥说的情况，“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要敲锣打鼓，是一件喜事。
大舅听懂了，对母亲说，我的事耽误你孩子了。又叹一口气道，哎，当年我也是没有办法的。
小姨马上插话说，这个我听我们的母亲后来讲过，我证明。我们兄妹五个，有两个男丁，必须要有一个去当兵。不去的话，抓也要抓走一个，就是抓壮丁喽！不是大哥，就是二哥。大哥没有办法，只有去当兵。
大舅点点头，是这样的。小舅看大舅心情有点沉重，把话圆过来，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我们兄妹五个，都好好的活着。托国家和祖宗的福。还有我们的下一代也都不错。
我找了一个空档，对大舅说，我不能当兵，就把希望寄托于我的儿子，但我儿子视力随他母亲，从小就戴眼镜。还好，我的侄女，考取了清华的国防生，成了一名高素质的军人，也算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
大舅问，两个孩子现在哪儿呢？我对大舅说，他们俩一个在上海，一个在北京，都工作了。
大舅说，好咧！他居然端起酒杯，要与我喝一杯。端杯子的手颤微微的。大舅年轻起背景离乡，相当的时候在颠沛流离，甚至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如今能在故乡与弟妹们团聚，也算是喜极而泣了！与他们比，我们这一代虽然也有这样那样的波折，算是幸运和幸福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