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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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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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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一个理由

这年年底,我在医院陪护病重的父亲,遇见了三十多年前插队时的队长。我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我没事,是老太婆住院。我说我去看看。队长说,她才睡,我出来抽根烟。我和队长就站在走廊拐角处聊天。关于队长的一些往事,在我的脑海里渐渐呈现出来。

我当年插队的生产队叫“耕礼堂”生产队。“耕礼堂”是一幢祠堂的名字,里面住了七户人家。“耕礼堂”以及周围的老屋,还有在旧屋基上新盖的瓦房里面的人家,连在一起,可以说同在一片屋顶下生活。有的即使不在一片屋顶下,在雨天,顺着屋檐,沿着墙边的石板路,也不会湿了衣服。日出,社员们在“耕礼堂”门前集中,由队长派工,不经意间,站成队伍,一个跟着一个,说说笑笑,向田里进发;日落,大抵也是一样,一个跟着一个,回到“耕礼堂”,然后消逝在各家门前。鸡犬相闻,其乐融融。

不知道什么原因,队长的家却在另一个自然村。印象中,队长从住家到“耕礼堂”,差不多早中晚各要跑一趟。这样的来回,大部分时间队长都有意要多走一些弯路。在这弯路上,队长扛一把锄头,赤着厚脚板,裤脚卷至膝盖上,顺着生产队的田边和地头,看秧苗的长势,看有无病虫害,看水田是要灌水还是要排水?这样边走边看,就到了“耕礼堂”。

在“耕礼堂”,队长有时是给聚过来的社员们派工;有时站在某个社员的家门口抽烟,和一两个社员说话,是家长里短类的话题;有的时候,某一对夫妻在吵架,声音一点也不掩饰,传到了屋外。而这时,队长刚好路过,听到了,在这家社员的门口骂一句:饭胀多了!之后,走进屋子里。十几分钟以后,队长出来了。队长出来时,后面跟着刚刚吵架的夫妻。他们神情怯怯的,可能是被队长刚训斥了一顿,不好意思走出来,在门里面说,队长就走啊!队长“哼”一声,不接他们的腔,很生气的样子,扛了锄头就走。

我那时是生产队出纳,还兼记工员,要经常出入队长家。

有一次,我刚进门,就听队长的老婆在和队长理论:你当什么屁队长,就会对自己老婆来神。我明白队长老婆的话中话:她跟着队长,一点便宜也得不到,老是被队长教导着,要起模范带头作用,心里火冒冒的。我准备退出来,队长却叫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找你。我只好不走。队长老婆见到我,继续数落队长:你呈什么能,你身体吃得消啊!晚上睡到床上,不要像死虾子躬腰,才算本事。我听着,话里话外都是老婆在心疼队长。

队长回老婆一句,人不能吃老本,要立新功。

我说,生产队离不开他。队长老婆脸上阴转多云,是哦,地球离开他就不转了!

很快到了一年一度选队长的日子。队长果然在会上说,我身体吃不消。选年轻人干队长,我保证支持。可是举手表决,社员们又都投他的票,好像是齐刷刷的举手。连平常对他有意见的人,也投他的票。大队来的干部,看看表决的结果,对队长说,没有办法了,还是你。他只有干,一直干到分田到户,生产队退出历史舞台。

生产队长的重头戏是要办好年终决算,让每一个工分值能折算出较高的货币单位。而要做到这一点,用现在的话讲,就是从年初就要抓好开源和节流两件事。开源就是靠队长动脑筋,扩大水稻栽插面积,提高粮食单产,多卖余粮,在信用社有存款。种桑养蚕,池塘养鱼,开荒垦地,种上玉米、黄豆、红薯、芝麻、绿豆,收获以后卖钱,增加副业收入。再是派人到上海三线厂做小工(工钱由生产队结,生产队给做小工的人记工分)。

节流呢,就是做实工分数,类似于现在的降低成本。这个要队长做黑脸包公,敢得罪人。有两个社员习惯出工不出力。给他们记工,队长对我有专门交待。我知道,是给他们打了折扣的。这两个人一唱一和,在我面前面发牢骚,恨队长,说队长的坏话。可当着队长的面,却不吱声,甚至说一两句恭维队长的话。队长对其中的一个人说,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你想想,要是大家都学你们,做事磨洋工,这一百多张嘴巴到年底都喝西北风?那个人脸马上红了,说不出话来。

生产队不乏小能人,手巧,嘴巴皮子利害,为了争利,有时会把生产队一些干部搞得下不了台,都是队长出来摆平。摆平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和人家就事论事,说你理亏在哪里?就算你农活上有一套,可是与队长比,还是要差一截,这样就不好与队长叫板。再一个就是从不以权势谋私。用队长的话说,我没有小辫子给人抓。要有的话,你们说出来。

队长、副队长、会计、仓库保管员、出纳、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贫协组长,都是生产队干部,平时给社员们服务,是零零碎碎的,要占用个人休息时间,有时还要随叫随到。一年下来,要给一些补贴工分。补贴工分到底要给多少?上面没有统一的标准,要生产队拿意见。拿意见的主心骨当然是队长。

快到年底时,生产队会像模像样的开干部会,研究生产队的重要事项,比如年终决算,顺便也议一议误工补贴的事。议到误工时,队长会把每个人的全年工作来一个点评,基本上做到客观公正。然后把误工补贴分几个等级,又一一按到每个人的头上。末了,他会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有意见的话,就提,不要在背后嘀咕。

大家沉默了一下,大约是十几秒钟的时间。有人率先说,我看行。其他的人也附和,也说行。我那时认为能顺利通过,是队长的榜样力量。有人提议,队长是全队的主心骨,操心多,最辛苦,误工补贴要评一等。这时队长总会说,事是大家做的,还有我是队长,我不能要。

有一年,队里的收成测算还不错,预计工分值比上年能增加一毛钱,这就相当不错了。照例,大家又坐在一起评误工补贴。这一次,队长把自己评为二等。所有的人都不同意。

队长说,三线厂有一个土方工程没有包下来,我不该和小舅子透露,被他抢去了。生产队损失好几千块钱进账,我有责任。

会计说,土方工程又不是小舅子从你手里挖走的。其他人也说就是就是。

队长又说,我今年有一个月没有出过门。

队长有一回赤脚走在田埂上,察看秧苗长势,踩到一块碎玻璃,碎玻璃扎进肉里。队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把碎玻璃抠出来,以为不要紧了。当然是淌了不少血。后来脚板底好像有根刺,疼,脚背肿的像发面馒头,脚底还灌了脓,不能下地。找来赤脚医生,划一道口子,白脓一团一团的往外冒。后来脚是消肿了,也收起了口子。可是脚板底还是不得劲,一得劲就疼。再切口子,原来是一粒玻璃渣,嵌在肉里。那一个月,正是生产队“双抢”大忙季节,副队长每天都往队长家跑,早请示,晚汇报。

副队长是年轻人,他说,歇在家里,不能到场,更着急,更伤神。他的意思是说,队长还是要得一等误工补贴。

妇女队长说,社员不看你队长做了多少事,只看今年工分值提高了多少?你用的是脑子指挥。众人又都说,就是,就是。

队长这时清清嗓子,又说了一句话。队长说,我再说一个理由,你们要听我的。我是党员。是党员的,就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双抢”时,我歇在家里,没有吃苦,就等于享受了。所以,这一等的误工补贴不能拿。在座的,除了队长,其他人都不是党员。有一阵,我们都不出声,或者是我们对党的事很陌生,或者是从心底里佩服队长。

队长和我父亲是同代人,都是建国初期的老党员。在他们的身上,有好些优良品质值得我们学习。比如,要求别人做到的事,自己一定会抢先做到;要求别人不能做的事,自己是一定不会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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