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病重的时候,我在他身边连续守护了七天,直到他离世。
大妹妹远在深圳,日夜牵挂着病重的父亲。约定回来的时间,一再提前。到绩溪火车站下车时,大雪漫天,差不多道路要堵塞了,我找了一个我在绩溪工作时的同事,想办法开着车把我妹妹送到了县城。到病房时,为了给父亲一个惊喜,大妹妹用帽子和口罩将脸面包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我问父亲,你看谁来了?父亲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尽力在寻找记忆,没有出声。不知是说不出话,还是确实没有认出。后来,妹妹将口罩摘下,父亲裂开嘴笑了,是没有声音的笑。
父亲的笑,是常常要展现给母亲的。
天寒地冻,母亲每天都要去一趟医院。我们害怕母亲受风寒,又担心路滑摔倒,但这些都无法阻止母亲到医院陪父亲。其时母亲身体也不好,都是由小妹妹长年陪伴,同时还要照应父亲。与父亲同病房的病友说,我母亲一推开病房的门,父亲便如同感应似的从睡枕上侧过脸,看着母亲,裂开嘴笑起来。父亲已经不能多说话,他们的交流,是用眼神,默默的。
后来再有人来看望父亲,父亲已经无力微笑,包括对于母亲。父亲所能表示的感知是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但这种点头和摇头是很细微的,不注意看不出来。
妻子也放下手头的工作,冒着大雪坐车从市里赶回。到父亲床边时,父亲实际上已经在昏睡。妻子叫了一声,父亲忽然睁开眼睛,清脆的答应了。我对妻子说,父亲好几天都没有这样清楚的回应来看他的人,你是第一个。妻子眼泪夺眶而出。
之前,我们到省城请了专家,到县里给父亲诊疗。专家给出的其中一条治疗意见,是要督促和陪着父亲多活动。给父亲请的陪护马上插嘴说,这不要讲的,他只要能动弹,是绝不会睡在床上的。
是的,父亲辞世的前一天,还不顾我们的劝阻,挣扎要我们为他穿好衣裳,下床如厕。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生活不能自理和邋遢的样子。
安葬好父亲,我送陪护回家。我对陪护说,谢谢你!我父亲最后的日子,是由你来陪着的。父亲的病,高度缺氧,容易对人动怒。有几次陪护忍受不了他的脾气,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我们挽留陪护,同时对父亲晓之以理。这里,父亲为了不让和减轻我们家人的担忧,以坚韧的毅力与高度缺氧作斗争,克制火爆的性子,善待陪护,终于和陪护在某种程度上有了默契。
父亲生前酷爱下象棋。最后一次下象棋,应该是离世前的前十天。那一天下午时分,父亲看见窗外的阳光,慢腾腾的收拾自己。陪护看出来了,陪护说,你要出门下棋吗?父亲点点头。陪护说,你要出门的话,我要同大妈说一声。不然大妈要怪我的。我的母亲,按照医生的嘱咐,禁止父亲到户外的寒风中活动。这个任务当然由陪护来完成。父亲央求陪护不要对我的母亲说。父亲说,你要是说了,会让她担心的。
父亲坐在轮椅上,由陪护推着出了门。父亲常去的棋摊,隔壁是一家钟表修理店。这个时候,棋摊上已经围满了人。钟表店的老板是认识我父亲的,他对其中的一个棋友说,你陪这个老人杀两盘吧!那棋友看看我父亲,怕我父亲身体吃不消,摇摇头。店老板放下手上的活,对我父亲说,来,我陪你下两盘。
父亲是迷恋棋局的,不肯轻易离开。但这次只下了两盘,就感到身体不支,主动提出要离开,到医院吸氧。这些情况,都是陪护后来告诉我的。这里,我要感谢那位后来没有遇见过的钟表店老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在县里工作时,在街上见面了,会点头同他打一声招呼。我记得他有一个小名叫小老虎。是他陪着我父亲下了生前的最后一盘棋。
关于这盘棋,陪护一直没有对我母亲说,我也没有告诉母亲。
父亲这个年纪,经历了被戴着纸糊的高帽游街,还拎着铜锣,走一步,敲一锣,再喊一句打倒自己口号的岁月。父亲游街回家后,母亲才知道了这件事,伤心欲绝。父亲安慰母亲,说没有关系,也不是我一个,我也没有做坏事。父亲人生的黄金岁月,受到了我在台湾的姨妈和舅舅的牵连,长期的受到嫌疑,长期的不被组织看好。父亲说,我是打着赤脚跑出来参加工作的,现在有了这么一大家子,儿孙们个个都能为国家做一点的益的事,很知足了。
父亲后来预感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由我的兄长和大妹妹陪着,去了一趟首都北京。五十年代初,父亲小小的年纪,被选拔到北京国家监察部学习和培训。在那里,父亲参加了热火朝天的建造人民大会堂的义务劳动。兄妹为父亲在北京的日程安排的很紧,北京的景致与当年也是天壤之别。但父亲首选的地方是人民大会堂,别的地方可以不去,但人民大会堂一定要去看看。那里有他们这一代人的宝贵情结。
父亲病重的时候,我曾考虑着准备带父亲到上海医院治疗。但后来由于兄长突然患病离世,父亲经受了精神上的一次重大打击,身体每况愈下,已经不适合长途奔波,成为了遗憾!
我的儿子才在上海参加工作。我的母亲很想让孙子回来一趟,看看他病中的爷爷。父亲知道了母亲的意思,要母亲不要告诉孙子,孩子才参加工作,工作很重要,不能让小孩分心。我把情况对儿子说了,儿子请假赶了回来。儿子是父亲唯一的孙子。父亲很激动,眼角溢出了泪水。临别时,父亲伸出双手,厚重的,紧紧的抱了一下他的孙子。我再一次给儿子打电话,是让儿子回来为爷爷奔丧。儿子伤心的说,爷爷怎么走得这么快呢!
陪父亲在医院的日子,偶尔也上街为父亲采买一些物品。曾经碰到一个同学,各自说起父母的情况。这个同学的父亲已经去世。他对我说,好好陪陪你父亲吧!像我现在父亲走了,就再也没有父亲陪了。
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神志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侧脸看着窗外,对我说,他想回家。我对父亲说,外面雪太大,不好走。等路好走了,我们就回家。那几天,县城的雪下的特别的大,是接连的下,后来好像都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当然还有一层原因,就是父亲在医院里,万一有什么情况,可以马上抢救!帮助父亲度过眼前的劫数,或者是延长生命,是我们当时必须的选项。
常常想起父亲去世前的前一天晚上,对我口齿不清表达的意思,细听起来,是说你回家睡吧!这里冷。
我对父亲说,你睡着了,我再回家。
时隔一天,父亲就永远的睡着了。
父亲去世快十五周年了。写下这篇文章,怀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