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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照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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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5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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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手记:一个男护生的实习行思》

如今,书包早已空了,课本也束之高阁,可那些在校园与县城医院间来回奔走的日子,却如老屋檐下滴落的雨珠,隔了年月,竟还一声声敲在心上。

记得初入校门时,教学楼前的梧桐还细瘦,叶子在风里怯怯地响。我们这群毛头小子,穿着崭新的白大褂,走起路来总带着点刻意的庄重,仿佛那身衣服真能立刻赋予我们救死扶伤的本领。教室里,解剖图挂得满墙,那些复杂的血管神经,像纠缠的藤蔓,绕得人头晕。我常伏在课桌上,一笔一划地描摹,灯光下,影子投在纸上,也跟着一笔一划地动。同窗多是女生,她们叽叽喳喳,笑声清脆,我则常常沉默,只把心事藏进那本厚厚的护理学基础里。那时的时光,是慢的,是带着青草气息的,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枝条,懵懂地向上伸展。

后来,便到了实习。去的是滇西一个彝族自治县的小县城。车行在盘山公路上,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云雾在山腰缠绕,像一条条未解的谜。县城不大,医院更显简陋,红砖墙被风雨剥蚀,露出里面灰黄的肌理。我住的宿舍在顶楼,一张木床,一张书桌,一扇小窗,窗外便是连绵的、墨绿色的山。夜里,常能听见远处山风穿过林梢的呜咽,还有偶尔传来的、不知名的鸟啼,清越而孤寂。

这里的病人,多是山里的彝族乡亲。他们脸庞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皱纹里嵌着风霜,眼神却格外清澈。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我初时听不真切,常需反复确认。记得一位老阿妈,患了糖尿病,脚上生了疮,走路一瘸一拐。她每次来换药,总默默解开头上的黑布包,从里面掏出几个还带着泥土的洋芋,硬塞给我。我推辞,她便用彝语急急地说着,眼神里是不容拒绝的真诚。那洋芋粗糙、冰凉,握在手里,却像捧着一团火。我忽然懂得,所谓护理,有时并非书本上的条条框框,而是这山野间最质朴的馈赠与信任。

实习的日子,苦是真苦,可趣事也如山涧的野花,不经意间便撞入眼帘。最难忘是学打皮试。那日,带教老师让我给一位彝族大叔打青霉素皮试。我屏气凝神,针尖刺入他黝黑结实的小臂,药液推入,却不见那该有的皮丘隆起——原来,大叔常年劳作,皮肤厚实得如同老树皮,我那细针竟只在表皮滑过!大叔见我满头大汗,反而咧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用生硬的汉语说:“小老师,你轻点,莫把我胳膊当木头桩子凿!”满屋人都笑了,我窘得耳根发烫,却也在这笑声里,放下了几分紧绷。

还有一次,值夜班时,急诊送来一位喝醉酒的年轻小伙。他醉眼朦胧,非说天花板上飞着金凤凰,非要我们拿网来抓。我们好说歹说,才把他按在病床上。谁知他力气奇大,挣脱了约束带,竟赤着脚在走廊里跑起来,一边跑还一边唱着听不懂的彝族调子,歌声嘹亮,惊醒了半栋楼的病人。我和值班护士追在后面,气喘吁吁,最后还是靠一位值班的彝族医生,用母语说了几句,那小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乖乖躺回床上。我们相视苦笑,夜的寂静虽被打破,可那狼狈又滑稽的一幕,如今想来,竟也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亮色。

然而,趣事之外,挑战却如山道上的碎石,时时硌着脚。最大的难处,是语言。许多老人只讲彝语,交流全靠手势和年轻家属的转译。一次,一位老奶奶输液时突然呼吸急促,我慌忙上前查看,可她只是急切地指着胸口,用我完全听不懂的语速说着什么。我急得满头大汗,只能反复比划“疼不疼”“哪里不舒服”,却无法准确判断是过敏还是心衰。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我只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像被隔在玻璃墙外,眼睁睁看着生命在眼前挣扎,却无法触及。那晚,我翻遍了护理手册,也记下了几个最简单的彝语词汇,只为下次不再如此手足无措。

另一重挑战,是身为男护士在这方寸之地的“异样”。给女病人导尿、擦浴,总免不了尴尬。一次为一位中年女病人做会阴护理,我动作已尽量轻柔迅速,可她全程紧闭双眼,身体僵硬,手死死攥着床单,指节发白。事后,我竟在更衣室的角落,听见她小声对家人抱怨:“男娃娃做这个……总归是不自在。”那声音不大,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我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双手,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选择。

可正是这些磕绊与窘迫,让我渐渐明白,护理的根,不在指尖的技巧,而在心底的谦卑。我开始学着放慢脚步,学着用更长的时间去解释,去安抚。我学着在操作前,先蹲下身来,平视病人的眼睛,哪怕只说一句“阿莫,莫怕,我在”,那用生涩彝语喊出的“阿莫”(奶奶),竟也能让紧绷的脸庞松弛下来。我渐渐懂得,技术可以练习,知识可以积累,唯有一颗能体察他人之痛的心,才是这身白衣最根本的质地。

夜班仍是常事。小县城的医院,人手更显紧张。我常独自坐在护士站,听值班医生在隔壁打盹的鼾声,看走廊尽头那盏长明灯,在寂静里投下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监护仪的滴答声,像时间本身在行走。有时,窗外会传来一两声犬吠,划破夜的寂静,随即又归于沉寂。我捧着一杯热茶,看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玻璃窗。窗上,映出我年轻的、略带倦意的脸,也映出这小小县城沉睡的轮廓。那一刻,我仿佛成了这静夜的一部分,成了这山城无声的守夜人。这孤独,并不凄凉,倒像一种沉淀,将白日里的喧嚣与疲惫,都滤去了,只留下一颗心,安静地跳动,安静地守候。

实习结束那天,是个微雨的清晨。我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走出宿舍楼。雨丝细密,落在屋檐上,落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老阿妈没来送,但我知道,她家门前那棵老梨树,大概又要开花了。我最后望了望这所小小的医院,它安静地立在雨中,像一位沉默的老人。

如今,我已离开。校园的梧桐大概已亭亭如盖,而那小县城的山,依旧苍翠。那些在书桌前苦读的夜晚,在病房里奔走的清晨,在雨夜里守候的孤独,连同那打不起来的皮试、追不上的醉汉,还有那语言不通的焦急、难以言说的尴尬……都像老照片,颜色虽淡了,影像却愈发清晰。它们不声不响地沉淀下来,成了我心底最柔软、也最坚实的部分。

我终于明白,那身白大褂所承载的,远非一纸文凭。它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是无数个深夜里独自面对生命脆弱时的自省,是当技术与人心相遇时,所迸发出的那点微光。它教会我,所谓专业,不仅是无菌、三查七对,更是如何在笨拙中学会尊重,在孤独中学会坚韧,在无数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里,去践行那最朴素的誓言。这收获,如山风拂面,无声无息,却已悄然重塑了我生命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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