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族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就像族里的文化守护者,无论哪家有喜事或是丧事,他总会在场,手持毛笔,为每一场仪式书写对子。那笔墨间流淌的,是对生活的祝福,也是对逝者的缅怀。
除了在族里的喜事、丧事等场合展现书法技艺外,和里吴甲每六年举办一次的三王宫庙会,他承担着重要的书写任务。他用心撰写庙会的海报,那一笔一划仿佛都蕴含着庙会的热闹与祥和,吸引着人们前来参与。戏台上的楹槛,经他之手书写后,仿佛有了灵魂,为整个戏台增添了几分古朴与庄重。金萨殿每年一换的对联,在他的笔下,对仗工整、寓意深远,彰显着岁月的更迭与信仰的传承。
远在湖南的老家祠堂,每一次族人带着敬意前去祭拜,都会看到他书写的对联。那些对联,犹如时光的使者,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让后人感受到先辈的智慧和精神。还有人安桥岳飞神像旁的长联,他以刚劲有力的笔触,将对英雄的敬仰之情融入其中,使得路过的人们都能感受到那份浩然正气。
2012年和里老诗人吴天雲为人安桥创作了一幅长联:
上联:五百户人家安居梓里,凭栏远眺,喜连连田地无閒;看东配马鞍、西翥天鹅、北走湘黔、南延文峰,游客高士何妨选胜登临,趁有脚阳春靓妆就风物水光,更诗情画意,点缀些翠霭降霞,莫辜负三秋香稻,九曲溪流,四时花蕊,如许美景;
下联:多少柱往事怀上念头,坐凳常思,积衮衮功德谁是,想老献筹谋 众庀木料、梁挥班斧、各献银囊,克己奉公费尽移山心力,乃金樑玉栋凝集着紫气清岚,便碣石泐碑,都付与芳名列照,诚见得一桥廊檐,几耸阁楼,两序后记,相映生辉。
这些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无需翻阅本子,提笔便是。只见他笔锋游走,如惊鸿掠影,似游龙穿梭,字体刚劲有力,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力量。更神奇的是,他书写时墨不滴、纸不沾,无论是在条件简陋的地上,还是在摆放整齐的桌子上,也不管使用何种毛笔,哪怕周围人群嘈杂、脚步纷扰,都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书写速度和专注。他就像一座沉稳的山,无论外界如何喧嚣,都能在自己的世界里,静心地完成每一次创作。
按辈分,我得尊称他一声太爷爷。他的孙女颖先,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虽说她比我小几个月,但按照族里的规矩,我还是规规矩矩地叫她小姑姑。每次想到这,我都觉得自己“吃了亏”呢。
我叫庆仙,村里的人都亲切地叫我北仙或者仙,这是侗族对姑娘特有的爱称。颖先名字里也有“先”字,可大家却喊她“大”。在侗族地区,“大”这个称呼是排行老二才有的殊荣。而颖先的家人,则喊她“颖”。
年少时的我,天真又好奇,有一次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不叫先呀?”她眨了眨眼睛,立马笑着回答我:“爷爷叫我颖,就是颖儿的意思呀。”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在我们的文化里,喊人一个字是这么礼貌和亲切的方式。
孩子的童年总是充满了打打闹闹、你追我赶的欢乐。暑假,正值农忙时节,田野里一片繁忙景象,人们一趟又一趟地从田里拉回一袋又一袋金黄的稻谷。中午饭后,大家便在家门口寻一处阴凉,悠然乘凉。
我家前后空旷,没有房屋遮挡,每到夏天,炽热的阳光毫无阻拦地倾洒下来,热得让人难受。而颖先的家却截然不同,那里成了夏日乘凉的绝佳去处。他家前后的房子紧密相连,还特意用水泥砌成了一排排座位。坐在那里,丝丝凉意扑面而来,别提多惬意了。
我和几个小伙伴常常在颖先家附近追来追去,玩着抓人游戏。有一次,为了躲开伙伴的追捕,我慌不择路地跑到了颖先家的客厅。太爷爷正在那里专注地练毛笔字,只见他轻轻蘸着水,在光滑的地板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旁边的盒子里,摆放着各种大小的毛笔,其中有些竟是太爷爷用每年过年杀猪剩下的猪毛,一点点精心制作而成的。太爷爷写完一面,便转身换到另一面,等地上的水干了,又继续挥毫。
此时,门口乘凉的阿妈阿婆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家长里短,我们在一旁嬉笑打闹,可太爷爷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书法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既不受聊天声的干扰,也没有因我们的吵闹而呵斥半句。伙伴们找了一圈没发现我,而我则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太爷爷写完了一面又一面。太爷爷练字时,每一笔都写得极为正楷工整。
很难想象,他从未接受过一天的正规教育,全凭后天的勤奋自学,才有了这样的书法造诣。有时候,他还会和蔼地向我们这些小孩子请教,询问某个字该怎么读、怎么写,完全没有长辈的架子。遇到不懂的,他就叫我们翻翻新华字典,大家一起在字典里查找答案,那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有一年家族里有位哥哥娶亲,太爷爷忙着写对联,只见他笔下的红纸一张接着一张诞生,那刚劲有力的笔锋,让我忍不住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他看到我的表情,便笑着问我一个文学常识:
“仙 ,‘期颐’是什么意思?”我立刻大声回答:“是一百岁!”当时生怕他听不清,因为我的祖奶还在世,已经一百零五岁了,那次曾孙的婚礼上,四世同堂,场面热闹非常。
随着年龄的增长,颖先也渐渐开始跟太爷爷学习书法。有一次我去找她玩,看到她正坐在桌前,在纸上画着一个又一个大小不一的圆圈。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打算学画画了吗?怎么画这么多圈圈,有的大有的小。”
颖先认真地告诉我,这是爷爷给她布置的任务。原来,学习书法并非一开始就练习横竖撇捺,而是从简单的循规蹈矩,从方方圆圆开始入门。颖先的爷爷对她学习书法十分鼓励,尽管自己的书法已经达到了浑然天成、巧夺天工的境界,但每年写春联对子时,总会给颖先机会展示她的作品。我们看着颖先那笔触稚嫩、头大身小,笔迹扭扭曲曲的书法,忍不住发笑,但她的爷爷却毫不在意,反而更加用心地鼓励她,还把她写的春联对子贴在门上。
或许是受到了这份鼓励的感染,快过年时,我也鼓起勇气跟父亲说:“爸,今年让我来写春联吧,我想把我写的春联挂起来。”
我打算写小学课本里学过的那副对联:“春回大地千山秀,日照神州百业兴。”当时啥都不懂的我,还天真地问:“横批是什么呢?那就‘新年快乐’吧!”
就是这样单纯的爱好,让我和颖先的友谊从童年一直延续至今。我们一起经历了打打闹闹的童年时光,见证了彼此一次又一次的成长。
后来,我们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读书,每年只能见上一面,但每次相聚,我们都格外珍惜在一起的欢乐时光。我和颖先是从小到大的好伙伴,而我们的父亲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兄弟。那时候,邻里之间关系融洽,有忙一起帮,空闲时就聚在一起谈天说地。
虽然忙碌的生活让我们每个人都有些晕头转向,但那些闲暇时光却让我们的内心无比从容。有人可爱,有事可干,有梦可追,这便是生活最美的模样。
今年过年期间,我、颖先还有我们的父亲聚在我家厨房,平静地讲述着各自生活中的趣事。我们一起干了第一杯酒,二十年来第一次和父亲碰杯,那一刻,我们更加懂得了各自父母的不易与艰辛,而他们也饶有兴致地倾听着我们在学校里遇到的奇闻趣事。
一代又一代人相互托举,才有了我们未来的无限可能,让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去追逐梦想、翱翔天际。即便我们可能一无所有,但我们拥有爱与包容,这份温暖会支撑着我们走向更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