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小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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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不出夜郎侗都了，请你为我拍一组照片带走吧——题记
2024年夏末，我第一次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组田园风光，主题是“河里·禾里·荷里·和里小丫子”。
没想到一年后的某天，我收到了一位青年摄影师——来自天府四川的网友“千年猫”的私信。他说，看到我的照片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想为我拍一组照片。
当时我只是礼貌地回了一句：“好的，可以呀。”
心里却觉得，他大概只是随口一说，应该不会真的来到我们这个地方。
毕竟，和里南寨侗族妇女的服饰非常朴素，我们日复一日穿着这样的民族服装生活。我几乎没有在官方宣传中见过和里南寨的服饰，主流审美似乎更偏爱繁复的银饰、亮眼的绣衣与云肩，而我们的衣着，朴素得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其实从小，我穿这样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服饰，偶尔也会不好意思，尤其是与别处比较的时候。
但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明白：衣服不是穿给别人看的，而是穿给自己活的。青鹅岭下侗族妇女的夏装，是天蓝色的宽上衣，长至臂下，无领无扣，内搭圆领绣花胸兜，两根布带系在腰间，只露出前胸的一抹花色。冬装布料为黑色侗布，无领无扣，衣身稍宽，长及臂，衣襟左右交叉后用一条一米多长，尚未捶过的黑色侗布叠成约10厘米宽的腰带把衣服两襟固定，宽的下身穿长裤，脚上蹬着白袜黑布鞋。袖口无花，衣脚无纹，可走起路来，那布料随着山风轻轻摆动，像是把整个青鹅岭的云都穿在了身上。
这套衣裳，寨子里的阿萨阿内们日日穿着——下田插秧、上山砍柴、赶集卖茶，甚至过年祭祖……
在当代中国乡村，已经很少见到这样“从早穿到晚”的民族服饰了。可我们寨子里的人，从不觉得它“过时”，反而觉得它最懂生活。 我忽然懂了：我们青鹅岭下的侗衣，美就美在它的“不争”。
为此，我还特意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散文《侗衣素韵:青鹅岭下的蓝布衣》。既是不辜负这一千多里的追风而来，也想让他知道，青鹅岭下的蓝布衣，原来是这样的蓝布衣。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服饰中那种别样的美。
当他真的确定了行程，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他来了。
他在三江古宜待了三天两晚，其中两天都来到了和里。那一次，是我在三王宫停留最久的一次。除了过年祭祖，几年前的二月初五三王宫夜郎文化庙会那一天，还有路过长廊赏荷穿过田埂到，其他时间很少到三王宫。
我们从早到晚地拍摄，我还不太化妆，就素颜出镜，心里其实很忐忑，生怕效果不好。
但他一直安慰我说：“没事的，大道至简。”
是啊，大道至简——青鹅岭下的蓝布衣，何尝不是如此。
拍摄那天，在三王宫，我们遇到了不少人：拍摄反诈宣传的工作人员在此取景，他们借用了我的琵琶，还邀请我出镜，让我有些受宠若惊；还有从湖南来的两位高校老师，专程来考察侗族夜郎文化。我被她们严谨的态度打动，不知不觉就讲起了和里南寨的历史、夜郎文化的片段、三王宫与人和桥的由来，还有竹王父子的传说、二月初五夜郎文化庙会……我们聊了许久，她们也真的听进去了我这个“小丫头片子”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要对脚下的土地和文化有足够的了解与自信，要好好努力。
那位四川朋友在一旁静静听着，之后我们继续拍摄。那也是我第一次面对专业相机，非常紧张，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和动作——以前都是手机随手拍。但他很耐心，和我聊民族文化的传承，聊我过去拍摄的故事，我们就像早已相识的朋友。
我聊起三江早春茶何以敢为天下先——它生于被国际公认的“黄金产茶带”，得天独厚的经纬度赋予它比全国其它产区早七至二十天的萌发期。那一口“早、特、鲜、香”，不仅是广西绿茶的金字招牌，也被称为“中国早春第一茶”，仿佛春天特地在此提前落笔。
而他讲述的，是都江堰。那不只是水利，是两千年前李冰父子以“火烧水激”劈开玉垒山的壮举，是“鱼嘴”分江、“飞沙”拦淤、“宝瓶”引水的天人交响。岷江之水从此由狂放变温柔，化作润泽天府之国的脉脉清流。
我提到“世界楼桥之乡”，巧夺天工的榫卯在风雨中挺立百年，诉说无钉无铁亦能永恒的匠心传奇；他随即回应家乡乐山的大佛，三江汇流处，佛坐千年，山即是佛，佛已是山。
我又说起侗家儿女偏爱“酸”，世间百味皆可腌，酸肉缠绵，酸鱼跃动，酸鸭低…...“酸”，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保存食物，西南山区的人们却意外收获了美味，是发酵带来的惊喜，随着血脉的延续，这份古老的传统，不仅是生存的智慧，更成了情感与记忆的纽带。
而他带来了最正宗的纪六娘甜皮鸭，蜀地的甜香裹着鸭皮的酥脆，一如这座城市潇洒浓烈的人间烟火。
他的语气里带着相逢的惊喜：“说来也巧，你的家乡三江——榕江、浔江、苗江交汇，孕育了‘敢为天下先’的茶香；而我的家乡乐山，也在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合流处，守着大佛，看着千年的流水与人间。
那一刻，镜头不再冰冷，它成了一种对话。
后来他回去之后，给我发来这样一段信息：
“虽然这次相处的时间不长，我来得也有些匆忙，不愿过多打扰你的生活，但这段短暂的时光却让我特别难忘。就像今天下楼梯时我说的，这一趟就像一场梦，跨越一千多公里，来到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真切地站在三王宫前，那种美好太不真实，让我恍惚了好久。
其实来之前，我一度担心自己可能来不了。一方面不想失约，更不愿让你失望。尤其是临近出发那几天，我甚至有些紧张：第一次拍人像，怕拍不好，也怕我们话不投机。
可真正见面之后才发现，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我们像是早已认识的朋友，聊天、拍摄都格外自然。包括今天再见面时，也丝毫没有陌生感。更开心的是，我们一起遇到了那几位哥哥姐姐，共同经历了一些有趣的事，现在回想，这一切大概都是缘分，是注定该发生的。
来之前，我甚至误以为你是在家乡小有名气、发展顺利的女孩。但通过今天的交流，我才更深地体会到你正在经历的一些迷茫与艰难。我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力安慰，也想通过我的方式，让更多人知道和里、知道你。
其实不必太过焦虑，我们终究都会走出属于自己的路。远离消耗你的人和事，保持平和与乐观，坚持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向来是不吝啬自己的心里话变成文字的，但是收到他信息时，第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苍白，却迟迟难在手机上打字，改了又删，想了又想，好像怎么都不够说，总觉得再好的语句，也难以完全表达心中的触动，最终我是这样，发信息回复他:
“你写得太用心了，我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才好，真的很感动。
其实你来之前，我就跟我爸妈提过，说有一位四川的朋友要来我们这儿。他们还说，一定要请你来家里打油茶。但我又担心你身体不舒服喝不惯，也没能好好招待你。
这次行程太匆忙，你又要赶车回去，我连一份像样的特产或文创礼物都没能准备，只有今年我妈妈采的早春茶，这是我能拿得出手的。村里文创资源也有限，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怕你大老远跑来，却没得到好的体验。
但真的，我越发觉得这一切就像缘分。就像我们遇到的那几位老师一样，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家乡会吸引那么多人远道而来考察、拍摄。说实在的，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来自远方、认真做事的人。
你也特别热心，一直尽力帮我拍摄，对于我们的民族文化是这样欣赏……这些我真的没想到。因为你，我好像被更多人看见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很普通，在一个小小的地方，做着小小的事。没想过要走多远，也常常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但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带来的安慰和不一样的视角，特别珍贵。这些是很少有人对我说的。
谢谢你，不只是因为你来，更因为你让我相信：再微小的光，也值得被照亮。希望你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最终，他带走的不仅仅是一组照片，还有三江的风、青鹅岭的云、中国和里天下夜郎的故事，以及一个侗家和里小丫子被点亮的目光。而我也终于明白，有些风景，无需走出，自有知音，千里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