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多数村寨不同,我们村的鼓楼即戏台。于我而言,它不只是一座建筑,而是我童年与青春记忆的容器。梁上雕刻的飞龙,瓦檐下祈福的彩绘,都听过最悠扬的芦笙进塘,也听过最缠绵的侗戏。
在和里,文明堂的延陵鼓楼与庆祥班的杨氏鼓楼同气连枝,宛如一对兄弟,无声地见证侗戏,彩调,桂戏的交融传承。
回溯十年前,我们沉浸于一幕幕侗族大片的放映当中。文明堂戏台上,长辈们舞袖翻飞,古装武戏的精彩打斗,彩调桂戏的深情歌颂。
鼓楼的幕布后,戏师的教诲声声恳切。从排练时的唱念做打,到登台的诸多承责:唱戏要谨记中线位置,对手的台词亦需熟练;锣鼓开台后,要听准大过门,切莫抢拍;动作要张弛有度,时要刚健,时要柔美。更有那侗戏独有的讲究,走八字步,必听锣鼓音;乐器登场,务先调准音。至于“月也"这等大事,戏师更是谆谆告诫,需深刻准备,预作对策,以待试师……
年少的我们,听不出沉郁顿挫的唱腔,也参不透戏文后的世事洞明。我们只知道今年立冬后,进馆的日子到了,离二月初五夜郎文化庙会就不远了。
年轻的媳妇刚嫁入延陵堂, 便被委以重任。无论五音不全, 还是全无唱戏基础,只要寨中长老有所托付, 便不容推辞。 她们只得硬着头皮,悉心钻研那些递上门的戏本,分担角色。受邀唱戏之人, 自进馆以后,每日晚饭过后, 便要到聚集在延陵鼓楼接受戏师们的教导。延陵鼓楼灯火通明,悠扬的唱腔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荡开。年轻的媳妇与中青年演员纷纷到场,一场传承与习艺的夜课,悄然开始。
十八年前,母亲第一次登台,接到的第一个角色是《上京求名》中张元秀。那时候母亲常常被一个个大过门、长过门、短过门、小过门难住,听不出何时进退,也道不明用什么样的腔口。
侗族分布在桂北,湘西,黔东南,远一点的地方有湖北恩施语系复杂且庞大,有十里异口音,百里异风俗的说法,而母亲的家乡藏在天上宫阙的三省坡,她的夫家在榕江与浔江交汇处,语调与唱词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愁容满面的母亲,幸得太公太婆,祖父围坐火塘旁悉心教导,而年幼的我在一旁嬉戏,不经意间竟也学得模样十足,引得众人欢笑。
至今我还记那时候的台词:
大比之年皇开运,要往京城考功名;
倘若功名得高中,肆马高车转回庭;
冒着红日阳关进,汗流浃背路难行;
举目抬头来观定,前面好似一凉亭。
……
十八年如白驹过隙,第一次翻出旧照,心中暖流涌动,我虽未如母亲那般苦学,却也终能华服披身、彩绣登台。凝视她当年的剧照,与如今台上的自己,仿佛时光交错。
那些老戏师们或许已白发苍苍、背影渐远,但他们的谆谆教诲,如侗乡潺潺溪流,静静滋润着一代又一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