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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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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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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魂凝箫韵

方山脚下有个村落,春来梨花带雾,秋去竹影摇金。三爷的箫声总在暮色最浓时浮起,沿着青石巷蜿蜒流淌,将炊烟染成黛紫色的旋律。

他生得一副通灵骨相,长虎脸上嵌着铜铃眼,瞳仁里燃着两簇不熄的火苗。春寒料峭的梨园里,他披着靛青长衫立于花海,十指在紫竹箫孔上翻飞,手背青筋如老竹根脉虬结。箫声起时,枝头雪瓣簌簌应和,惊起檐角铜铃叮当。我常疑心那些音符是活的——有时化作银鲤跃过晒场的谷堆,有时变成山雀掠过井台的水瓮,更多时候则凝成露珠,悄悄渗入青砖缝里沉睡的旧光阴。

竹园是他的道场。五亩翠涛随山势起伏,风过时千竿齐诵,恍若群仙私语。惊蛰后的笋尖顶破腐叶,像婴孩攥紧的拳头。三爷担着桐油浸过的杉木桶穿行林间,粪水泼洒处腾起白雾,滋养着未来的箫材。"臭是土地的体香哩",他总眯眼嗅着粪土腥气,仿佛猎户闻见狐踪。我们捏着鼻子逃开时,他正用指甲轻叩竹节,辨听其中孕育的宫商角徵。

制箫是一场通灵仪式。白露前后砍下的金竹,需在月华里晾足九九之数。燃香烙孔时,他必焚柏枝净手,火星游走如笔尖勾勒符咒。我见过他闭目摩挲半成品的模样:指尖掠过蚕丝缠裹的箫身,恍若盲人阅读天书。完工那日必是满月,新箫在井水中浸过三更,出水时通体流碧,倒真似截了段月光铸成。

元宵夜的箫是带酒意的。《闹花灯》的欢腾里掺着米酒甜香,音符蹦跳着钻进灯笼纸上的鲤鱼眼睛;《孟姜女》的呜咽漫过窗棂,在冻硬的雪地上洇出泪痕。三爷吹到动情处,黑袍鼓荡如夜枭展翼,八仙桌上的桐油灯随之明灭。有年大雪封山,他的箫声竟引着迷路的货郎摸回村口——都说那夜雪粒子落进箫孔,化成了《阳关三叠》里的离人泪。

三爷不仅是个音乐家,更是个古道热肠的乡贤。村里谁家有个难处,总少不了他的身影。记得那年腊月,堂哥家闹得不可开交。嫂子性子刚烈,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堂哥急得团团转,只好来求三爷帮忙。三爷二话不说,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就出了门。他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邻村赶。

到了嫂子娘家,他先是拉过一把竹椅坐下,从袖中摸出那支随身携带的紫竹箫,轻轻吹起《凤求凰》。箫声婉转,如泣如诉,嫂子在里屋听得泪眼婆娑。三爷这才开口:"老话说得好,夫妻没有隔夜仇。你看这箫,上下八孔,缺一不可。夫妻过日子,不也是这个理儿?" 嫂子抹着眼泪出来了。三爷又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红纸包,里头是堂哥攒下的私房钱。"这小子知道错了,让我给你捎来。"嫂子破涕为笑,收拾包袱跟着三爷回了家。路过沙河时,河水冰冷刺骨。三爷二话不说,蹲下身让嫂子趴在他背上。河水没到膝盖,他咬着牙一步步蹚过去,青布长衫的下摆全湿透了,在寒风中冻得硬邦邦的。

第二年开春,邻居家盖新房,三爷又去帮忙。他是个多面手,垒墙、上梁、铺瓦样样在行。那天正赶上垒脊兽,三爷站在屋顶,手持瓦刀,身形矫健如燕。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他脚下一滑,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众人惊呼声中,他重重摔在院中的稻草堆上。这一摔,摔断了他的腰。郎中说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干重活了。三爷却笑着说:"正好,我可以专心制箫了。"从此,他在沙河边的坡地上搭了个瓜庵,种起了西瓜。瓜庵顶上插着十几支竹箫,风一吹就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主人的心事。瓜庵成了村里的"音乐厅"。

每到傍晚,孩子们就围坐在瓜棚下,听三爷吹箫讲故事。他会用箫声模仿各种鸟叫,引得林中的鸟儿都来应和。有时兴起,还会教孩子们用高粱杆做风车。他做的风车精巧别致,有车轮状的,有雪花型的,还有孔雀开屏式的。风一吹,满园风车呼呼转动,像是在演奏一曲田园交响乐。

三爷还是个和事佬。村里谁家闹矛盾,都爱找他评理。他总能用箫声化解干戈。记得有次两家为地界争执不下,三爷不慌不忙,取出箫来吹了一曲《渔舟唱晚》。悠扬的箫声中,两家人都红了眼眶,主动让出了三尺地。

最难忘瓜庵岁月。摔伤腰身后,他把自己种在了沙河边的坡地。高粱篾子在他掌中复活,化作会唱歌的风车林。我至今记得那些旋舞的精灵:车轮状的藏着碾过岁月的吱呀,雪花型的凝着腊梅香气,孔雀式的尾羽上栖着七彩虹霓。暮色四合时,风车阵与晚风私语,瓜棚顶上十几支竹箫自成排架,替主人守着未谱完的田园诗。

最后一次听全本《百鸟朝凤》,是三爷弥留之际。他倚着晒暖的麦秸垛,十指已握不紧竹箫,却仍用气声哼着曲调。山风穿林而过,满园竹枝应声俯仰,万千箫孔齐鸣。原来他早将半生心血种在土里,而今整座竹园都成了他的箫。

如今,三爷已经走了多年。但他的箫声仿佛还在村中回荡。每当月圆之夜,我总能在竹园的沙沙声中,听见那熟悉的旋律。那是三爷在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今春返乡,见老屋梁上悬着那支龙头紫竹箫。尘埃在光柱里浮沉,恍惚又是三十年前的光景:梨花如雪落满肩头,穿黑袍的乐师站在光阴那头,将整个村庄吹成了一支清越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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