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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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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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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韵

       一、

  暮色漫过紫金城路时,梧桐树梢折射出星芒,天边悬着的电线成了五线谱。那些伶俐的紫燕,成群结队自云端俯冲而下,翅尖掠过最后一线残阳,将橙红的光影,裁切成细碎的流苏。我仰头望着三层街坊,顶端的两行电线,上千只精灵,在暮色里此起彼伏地啼啭,恍若听见四十多年前老屋檐下的呢喃。

   那时的燕巢,是悬在青瓦下的,看着像琥珀。奶奶总踩着三寸金莲,把碾碎的米粒,抓一把,撒在檐廊石板上。紫燕掠过她银白的发髻,翅膀带起的风,掀动蓝布衫的衣角。"小祖宗们,饿瘦了,可怎么回南边",她絮絮说着,仿佛那些啁啾里,藏着远行的游子。

  我常挨着朱漆剥落的廊柱,歪着头,看它们衔泥,新垒的巢壁沾着露水,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可当凉丝丝的燕粪落在肩头,孩童的羞恼便压过了新奇,我抄起晾衣竿,要捅那精巧的泥窝,却被爷爷烟杆敲在手背。"屋檐是燕子的华堂,堂前落金,是福气",老人指着正梁上"紫气东来"的匾额,烟圈在空中画了个圆满的环。

  如今,站在城市的天桥下,看归燕在电缆织就的罗网上,起起落落。它们不再需要雕花木梁作坐标,钢铁森林里亮起的霓虹,成了新灯塔。暮色里的紫燕,比老家屋檐下的更显丰腴,羽翼泛着金属般的冷光,却依然保留着祖辈相传的归时。当它们齐齐收拢翅膀,漆黑的电缆,便成了钢琴的肋骨,那些错落的身影,恰似女儿幼时弹奏的琴键。摸出手机定格这幕时,恍惚看见像素构成的网格间,掠过奶奶扬手撒米的剪影。

  超市的玻璃幕墙,光溜溜,不停地映照着燕群盘旋的轨迹。外卖骑手的车灯,亮嚓嚓,在鸟影间快速穿梭。穿校服的女孩驻足仰头,书包上挂着的蓝牙耳机,在暮色中闪着蓝光。她或许,从未见过泥巢里探出的绒黄喙尖,却仍会被这铺天盖地的羽阵,触动心弦。钢筋水泥的缝隙里,燕群用翅膀丈量着亘古的节气,将二十四节气歌,谱成现代城市的背景音。

  有白发老者拄拐经过,忽然轻声哼起我熟悉的童谣:"三月三,燕归梁,不啄黍米不啄秧..."

  晚风捎来潮湿的讯息,第一滴雨落在手机屏幕上,放大了一对交颈的紫燕。它们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写字楼,玻璃窗格,将燕影切割成马赛克拼图。忽然记起,那个系着红布条的春天,爷爷说南飞的燕子会记住每片鳞瓦的温度。那年归来独臂的紫燕,仍固执地修补旧巢,把新衔的草茎,慢慢编进褪色的红布条,仿佛受伤的翅膀,也能织就永恒的春天。

  超市霓虹在雨中晕成朦胧的光斑,燕群忽而腾空而起,翅膀搅动的水雾里,浮动着无数个屋檐。钢筋焊成的"华堂"之上,远古的候鸟与当代的流浪者,共享着同一片暮色。女儿发来视频请求时,我將镜头对准雨中的五线谱,她惊喜的轻呼穿过电磁波:"多像钢琴键在跳舞!"雨滴正顺着电缆淌成银色音符,而四十年多前那个举着竹竿的孩童,终于读懂梁间燕语里的密码——所谓生生不息,不过是千万次振翅中,总有归途可循。

  归家路上,经过新建的生态公园,见工人们正在廊檐下安装木质燕巢。仿真茅草覆盖的巢箱上,隐约可见二维码的浅痕。扫码跳出的页面,记载着候鸟迁徙路线,而此刻有真实的紫燕,成双成对,驻足箱顶,尾羽扫过数据生成的轨迹。现代科技与古老生灵的对话,在这个雨夜,悄然达成和解。

  我想起老宅拆迁那年,爷爷执意摘下燕巢,安放在宗祠之横梁,说,总要留扇窗,去迎接春天。

  雨愈加密了,紫燕们钻进写字楼通风管的褶皱,如同住进钢铁铸就的洞穴。但我知道,当晨光再次镀亮玻璃幕墙,那些黑色的闪电,依然会刺破雾霾,用翼尖书写无人能解的节气诗。超市门前的女孩收起雨伞,她的直播镜头里,无数燕影正穿越数字洪流,将八千里路云和月,凝成城市夜空最古老的星辰。

      二、

  春雷初响时,廊檐下的紫藤总在记忆里泛起涟漪。垂垂累累的淡紫色花瀑,将老屋的砖墙遮盖,都洇染成了水墨画,风过时,簌簌摇落满地星子。那是祖母用四十年光阴绣就的江南锦缎——青褐藤蔓作丝线,紫白花穗当绣针,春绣流云夏绣荫,在褪了色的窗棂间织出斑斓光景。     藤架下,总游走着四季精灵。丝瓜藤缠着竹架,像在描摹工笔画,扁豆花躲在叶底,悄悄地偷听故事,南瓜秧子最是恣意,金黄花盏,追着日影铺满墙根。可孩子们最钟情的,还是紫藤秋千。

  暑假里,踩着青砖缝,一步步攀上老藤,荡起来时,惊飞了栖在花穗间的斑鸠。傍晚,藤影在粉墙上摇曳生姿,池塘里的蛙鸣响起,乘着荷风涌来,与秋千的吱呀声叠加,谱成了仲夏小调。

  真正教人魂牵的,当属紫藤逢春的盛景。那株从老陶缸里挣出的倔强生灵,将虬曲根系扎进斑驳墙缝,年年都举着千万盏紫纱灯笼赴约。花瓣自萼尖渐次洇开淡紫,像是打翻了晚霞浸染的墨汁,又似被月光吻过的绡纱。我们常仰着脖颈,痴痴地望悬垂的花瀑,总觉得藤萝深处,暗藏着琉璃宫殿,那穿花蛱蝶,定是引路的仙使。

  小时候,我总爱仰着头问:“这花帘子后面,是不是藏着仙子的宫殿?”祖母笑着,折一枝花,递给我:“仙子忙着酿花蜜呢,你听——”风过藤架,花穗簌簌地晃,叮叮咚咚,是花蜜坠入陶瓮的声响。

  夏夜里,紫藤架下最是清凉。哥弟们争着荡秋千,祖母摇着蒲扇,把月光和蝉鸣一起扇进故事里。她说,藤花里住着织女星,每一片花瓣,都是她纺的纱。我缩在木椅上,看萤火虫提着灯笼,在花影里穿梭,恍惚间,藤蔓成了银河,花穗化作星子,祖母的声音也染了紫,轻轻柔柔,落进梦里。

  秋深时,紫藤结出豆荚,扁扁长长,像一弯弯小舟。祖母摘下它们,剥出黑亮的籽,用红绳串成手链,戴在我腕上。“这籽儿硬,能辟邪呢。”她说。可我只惦记着春天的花——籽壳裂开的脆响里,分明藏着藤花再生的秘密。

  如今,老屋的墙坍了一半,陶缸碎在荒草里。可每年春分,我总梦见,紫藤花又开了。花影婆娑处,祖母依旧穿着靛蓝布衫,白发上,别一朵紫藤。她朝我招手,腕间的籽串,叮当碰撞,惊起一帘花雨纷纷。

  七月的雷声滚过天际,恍惚又是童年盛夏。我推开老院的门,空荡荡的廊檐下,一串风干的豆荚,独自在风中打着旋儿。忽然想起祖母的话:“花落了,魂还在藤上。” 是啊,那些未说完的故事,未折完的花枝,都成了藤蔓的筋骨。你看,砖缝里又钻出一株新芽,怯生生的,托着两片紫云般的嫩叶。

  每到春末,紫藤花开得最盛时,祖母便会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提着竹篮,去藤架下勾紫藤花。她的脚步轻快,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穿梭在藤架下。我们跟在她身后,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那些垂得最低的花穗。祖母总说:“别急,慢慢来,花和人一样,得顺着它的性子来。”她的话像一阵风,轻轻拂过我们的心,让我们学会了耐心与等待。

  勾下来的紫藤花,被祖母放进大铁锅里焯水,水汽蒸腾间,花香四溢,仿佛整个厨房都被染成了紫色。焯好的花,被摊晒在麻杆簿上,像一片片紫色的云朵,静静地躺在阳光下。祖母说,晒干的紫藤花是冬天的宝贝,可以煮汤、炖肉,甚至包饺子、炒鸡蛋。我们围在她身边,看她将一朵朵花轻轻翻动,仿佛在抚摸一件件珍贵的宝物。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像极了那些年月的阳光。

   那些晒干的紫藤花,被她装进陶罐里,封存起来。冬天来临时,祖母会取出一些,泡在温水里。干花慢慢舒展,仿佛时光倒流,重新回到了春天的藤架下。煮汤时,紫藤花的香气弥漫整个屋子,像一首悠长的老歌,唤醒了沉睡的记忆。我们捧着碗,一口一口喝下,仿佛喝下了整个春天的温暖。

  如今,祖母已不在,但每当我看到紫藤花,总会想起她的话:“花落了,魂还在藤上。”那些晒干的紫藤花,仿佛是她留给我们的信物,提醒着我们,生活的美好从未远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三、

  我站在院子里看雪时,屋檐正往下滴着冰珠。

  那些雪粒,晶莹剔透,像盐罐里倒出的碎盐,簌簌地落进早开的连翘花蕊,金黄的花托里,便盛满晶亮的糖霜。四十多年前,奶奶教我认的"倒春寒"三个字,此刻在舌尖融化成咸涩的冰水。

  老人总说,三月要下桃花雪。

  我幼时,趴在榆木方桌上临字帖,小脚丫奶奶边纳鞋底,边絮叨:"等桃花雪落尽,春才算真正暖了。"那时,我总疑心她编故事哄人,毕竟课本上白纸黑字写着:惊蛰过后,万物复苏。直到某个清晨,推窗见满院白雪,枝头挑着的,却是粉艳艳的桃花,才知世上,真有这般奇景——雪是春的骨殖,花是冬的魂魄。

  结婚那年,春天来得格外早。母亲攥着生辰八字,领着我去城东杨庄,八十五岁的杨老先生,白胡须长过了下巴颏;他戴着老花镜,在黄历上来回翻阅,圈圈点点,红绳捆着的铜钱,在香案上转出奇异的弧线。"三月八日宜嫁娶",老先生的话,像枚钉子楔进木头。那几日,父亲在院里垒起七尺灶台,五口铁锅昼夜蒸腾着白汽。厨子们抡炒勺的架势,像在指挥千军万马,油星子溅在褪色的春联上,把"天增岁月"的墨字洇成斑驳的油花。

  回门那日,表哥醉成了折酒缸。他推着凤凰牌自行车,两条腿绞盘着,像是在田埂上画龙,车头系的红绸带,在风里飘成燃烧的火舌。"这酒是春酿啊…"他对着西坠的夕阳打酒嗝,金红的晚霞落进车筐,仿佛老天爷撒了把铜钱。

  暮色漫过脚背时,我忽然想起,灶间那堆将熄的柴火,灰烬里还埋着,半块没烧完的桃木——那是母亲特意留着镇邪的。

  子夜,落雪的消息是母亲披着棉袄来报的。她发梢沾着雪粒,眼睛却贼亮,像黑瓷碗里的酒酿元宵:"快看呐,桃花雪!"窗外的雪片,果真裹着淡粉光晕,飘落在婚被上,便成了绣娘失手打翻的胭脂盒。后来,我常在晾晒被褥时,寻找那些淡红痕迹,却只闻到阳光烘烤出的陈年棉絮味。

  塔子山的梅花,今年开得疯。天气预报说寒潮南下时,我正对着导航地图研究路线。铅灰云层压着城市的天际线,像块正在吸水的脏抹布。等看见高速路口闪烁的红色警示灯,雪粒子已经打得车窗,噼啪噼啪作响。国道两侧的麦苗,在雪幕里起伏,绿浪渐渐被漂成苍白的缎子。

  转过九曲十八弯的山道时,我几乎疑心闯进了古画。朱砂色的廊桥,驮着雪,冻僵的溪流,在石缝间凝成冰琉璃,最奇的是那满山梅花——雪越厚,花开得越艳,仿佛天地间所有的红,都逃到这里避难。

  穿汉服拍照的姑娘们,提着裙裾往梅林深处钻,绣花鞋在雪地上,戳出密密麻麻的洞眼,远看,像谁撒了把黑芝麻。惹得摄影家们,围着她团团转,这个教团扇举高一点,那个教回眸一笑。

  有个穿绛红袄子的老太太,在梅树下卖烤红薯。她脚边的炭盆,窜着火苗,青烟扭成麻花辫,歪歪扭扭往枝头缠。"这雪是梅花的铠甲哩",她掀开棉褥子,给我挑红薯,焦香混着梅香,直往鼻子里钻。掰开烫手的红薯,金黄的瓤子,让我想起结婚那年灶膛里煨的喜糕,也是这般,暖融融的甜。

  我在山腰的观雪亭,遇见写生的眼镜少年。他画板上的梅花,全用冷色调,靛青的枝干托着月白的花苞。"您看像不像冰裂纹瓷器?"他指着远处雾凇笼罩的梅林。我忽然记起,老宅那对祖传的青花梅瓶。当年,母亲装满胖娃似的炒花生,双手递给我,当礼物。此刻,正在我梅香书屋的博古架上落灰。

  下山的路上,雪又密了。车轮碾过积雪的声音,酷似奶奶当年摇纺车的嗡嗡响。路过杨庄时,特意放慢车速,老先生的宅院早改成了农家乐,廊檐下挂着红灯笼,在雪雾里晕成模糊的光团。那些在黄历上择吉日的岁月,原来和桃花雪一样,都是要化在春泥里的。

  归途经过当年的婚宴场地。水泥地取代了土灶台,不锈钢餐车取代了柴火大锅,唯有那株歪脖子枣树,还在原地伫立。它的枝桠间积着雪,倒像是开满了梨花。我站在树下,仰起头看天,雪片落进眼睛的刹那,忽然懂得了桃花雪的秘密——那是春天在练习告别,把冬天的魂魄,一片片拆解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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