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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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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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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腊梅·红石榴

 一、

春风裹挟着泥土的腥气漫过屋檐时,我正弓着腰往板车上捆扎钢管。晨光将铁锈啃噬的斑驳纹路镀成金箔,那些弯成弧度的钢条,像极了父辈们被岁月压弯却始终绷紧的脊梁。1993年的冻土尚未解封,我和妻子踩着咯吱作响的冰碴,开始筑造人生第一座巢。

老宅的根基是蘸着人情的米浆夯实的。舅舅们扛着祖传的枣木夯锤,在宅基地上画着同心圆,夯声震得草窠里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三叔把麻绳浸过桐油,在冻土上勒出三间平房的筋骨,绳痕深深烙进土地,水泥掺着碎石填入基坑,花岗岩石头堆砌得像艺术品,老辈人管这叫"扎根脚",仿佛要把整个家族的命脉都夯进这方寸土地。钢架支棱起来那天,三叔站在颤巍巍的脚手架上冲我喊:"小子,这铁骨架子可比你爷爷当年搭的土坯房硬气!"搅拌机轰鸣声里,大舅抹着混了水泥的汗珠子笑:"庄稼人的屋场,得拿脊梁骨当檩条使。"垒砌的红砖足有一米多高,老辈人往坑底撒了把红高粱——这是祖辈传下的"扎根粮",说是能让宅子长出庄稼般的韧劲。

铁皮屋顶在谷雨时节叮咚作响时,我们揣着省下的工钱去了东关林场。守林的老牛掀开油毡布,腊梅的冷香便劈头盖脸涌来。"三九天的花骨头,最懂苦寒的滋味。"他粗糙的指节叩着皲裂的树皮,恍如祖父摩挲他的旱烟杆。移栽那日,妻子将老灶膛的草木灰撒进树坑,灰烬里还裹着除夕夜烧剩的柏枝,她说这是给春天下的聘书。

腊梅抽芽时,日子也抽出了筋骨。压弯的钢梁成了晾衣架,碎砖围成的小花坛里,指甲花与朝天椒争夺着日头。父亲总在晨雾未散时蹲在树下,说听见根须在地下咬紧牙关的声音。那年腊月,第一簇鹅黄撞破雪壳时,冰棱从檐角滴落的声响都变得绵软,像化冻的麦芽糖。

十八载光阴渗进砖缝,老宅的窗棂已包出琥珀色的浆。女儿沪上求学的录取书寄到时,施工队正用石灰线划开老宅东边的菜畦。图纸上的别墅棱角分明,父亲却盯着承重墙的阴影发呆:"人老了,就爱看这些实打实的筋骨。"浇筑地基那夜,月光给钢筋笼镀了层霜,他忽然打着手电筒照向墙角——虬曲的老梅枝已探过界碑,花苞在机械轰鸣中擎着,像不肯低头的火把。

移栽那日,主根带出的旧瓷片闪着幽光。女儿幼时打碎的青花碗,竟在树根间长成了琥珀。妻子用陪嫁的红绸裹住泥团,吊车起吊时,整棵树都在簌簌颤抖,抖落的花瓣雪片般覆住老宅的门槛。树根盘结如龙,裹挟着三十年的光阴,细须间还缠着女儿幼时埋下的玻璃弹珠。移栽时,父亲执意要在新坑底铺一层老宅的灶灰,说这是给腊梅留个念想。

新庭院的紫玉兰开得跋扈,腊梅却守着枯枝作禅。父亲每日拎着陶壶绕树三匝,直到惊蛰前夜,他突然拍开尘封的黄酒坛。"老伙计,该醒醒了。"浑浊的酒液渗入泥土,七日后,褐枝上爆出的绿芽比智能温控系统的数字更早报春。

昨夜疾雨叩窗,今晨推门却见满地碎金。老梅斜逸的枝条在玻璃幕墙上写狂草,智能屏的蓝光里浮动着疏影。母亲坐在轮椅上数花苞:"它比人更懂挪窝的理。" 女儿视频时,上海高楼的落地窗前,一截老枝扦插的新苗正舒展腰肢,根须缠着从老家捎去的冻土。

我常在晨露未晞时摩挲树干,裂缝里嵌着的灶灰颗粒,仍带着三十年前的烟火气。当春风再次摇响檐角的铜铃,忽然惊觉:我们何尝不是父亲栽在光阴里的梅?带着祖辈的冻疮与老茧,把霜雪酿成暗香,在每寸陌生的土地上,都要为春天举着不灭的灯盏。

腊梅的根系在地下织就了一张网,将老宅的记忆与新居的希望紧紧相连。每一片新叶的舒展,都是对过往岁月的致敬,也是对未来的期许。父亲常说,腊梅的坚韧不仅在于它能抵御严寒,更在于它能在逆境中绽放出最美的花朵。女儿上海的腊梅盆景,虽然生长在繁华都市,却依然保持着那份来自家乡的坚韧与芬芳。每当她通过视频向我展示那株腊梅的新芽时,我都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空的亲情与传承。腊梅的根系不仅连接着家乡的土地,也连接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

种一棵腊梅送给春天,不仅是对自然的馈赠,更是对生命的礼赞。愿每一个春天,都因我们的存在更美好。

 二、

方山坡下有条野鸡颈似的山坳,坳口卧着个唤作"野鸡脖"的村落。青石垒就的院墙爬满忍冬藤,春来便蒸起团团翠雾。老人们说这地形是女娲补天时随手捏的泥塑,三面环山恰似护宝的鸡翅,中央隆起的黄土岗正是昂首的鸡冠。自洪武年间傅氏先祖自洪洞迁居至此,三百载春秋在鸡冠纹里刻下深浅年轮。

村南后学堂的八间青瓦房,原是前清举人的书斋。雕花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经年累月洇着墨香,东厢房檐角蹲着的石貔貅,眼珠早被顽童的弹弓磨得溜圆。最惹眼的当属天井里那株石榴树——赭褐的树干虬曲如龙,五月开花时整座院落都浸在胭脂色的光晕里。教书先生常捻着长须说:"这树是文曲星蘸朱砂画的,你们这些猢狲闻多了墨香,倒沾上三分文气。"

我曾祖金山公幼时最厌方砚拘束。他总说石貔貅夜里会偷吃字纸,石榴花瓣能治先生的戒尺。每当《千字文》的诵读声起,他便盯着窗外那抹红云发怔。有回竟将"天地玄黄"续成"石榴花开",气得先生挥毫在他掌心画了个"痴"字。后来这字竟随掌纹长成老茧,成了他毕生的印记。

祖父说金山公骨子里淌着草木的魂。十八岁那年他挎着竹篓走三十里山路,从太舅爷家的石榴园讨来九株幼苗。最大那株栽在后学堂天井时,他特意往坑底埋了半块端砚:"读书人的精气养树,来日必成气候。"余下八株沿着老宅土陇排成北斗,每株根须都裹着从祠堂香炉请来的香灰。

谷雨后的清晨最有看头。露水还缀在嫩叶尖上,金山公已提着铜壶在苗圃转悠。他浇水像绣娘劈线,细细的水流绕着树根画圈,说是怕惊了地脉。有年大旱,他竟把定亲的银镯熔了打水桶,气得太爷爷挥着扁担追出二里地。可说来也怪,那些蔫头耷脑的树苗经他侍弄,不出三载竟长得比人还高。

五月榴花照眼明。先是叶腋钻出玛瑙似的红点,渐渐膨成小铃铛,晨风过处叮咚有声。待萼片绽开时,整棵树恍若着了火,连瓦当上的青苔都映成琥珀色。最妙是月夜,花影投在学堂粉墙上,活脱脱一幅吴道子画的《天官赐福图》。这时节金山公常倚着树干打盹,梦里都是甜津津的花气。

甲申年榴月,灾星坠在了涅阳。东洋的铁鸟在云端下蛋,炸得晁陂镇的青石板路翻出黄土芯。后学堂的琉璃瓦碎了满地,那株老石榴树却被气浪推得斜倚院墙,反倒成了最好的掩体。听说私塾先生护着七个蒙童躲在树洞里,头顶榴花簌簌落成红帐子。

金山公带着家小避进马山口深山那夜,怀里揣着个粗陶罐——里头腌着去年收的八颗石榴。周盘村的石屋冷得像口井,他就着松明把石榴籽一粒粒数给孩子们:"记住喽,红的是咱家老宅的瓦,白的是后学堂的墙。"深涧里水碓咚咚,把乡愁舂成更碎的月光。

待到倭寇投降的喜讯随丹江水漂来,傅家八兄弟重返故里已是六载寒暑。老宅墙头的狗尾草长得齐腰高,八株石榴树焦黑的枝干上却绽着新芽。金山公抚着树身斑驳的弹痕,忽然笑出泪来:"好崽子们,到底没给祖宗丢脸。"那年秋后,重生的石榴树结的果格外甜,掰开来看,籽粒红得能滴出血。 我记事时,九株古树早成了精。最老那株要两人合抱,树心空得能藏个娃娃。清明前后,总有外乡人带着红布条来系枝祈福,说这树显灵。记得有年三伏天大旱,树皮裂得能塞进铜钱,枝头却忽地开出碗口大的花,第二天就落了场透雨。

辛卯年惊蛰,我请华哥帮忙移栽那株"北斗魁首"。挖到三尺深时,锹头忽然撞上个硬物——竟是半块端砚,墨池里还凝着朱砂。老树在新居抽芽那日,我梦见金山公蹲在屋顶花园摆弄花锄,月光把他掌心的"痴"字照得发亮。

今春这株百岁的老树又闹玄虚。本已枯朽的枝桠上,忽地蹿出九朵榴花,开得比朝霞还艳。最奇是居中那朵,五更天会泛出金晕,活脱脱像枚小太阳。县里来的文化馆员举着相机直叹:"这哪是石榴花,分明是傅家祖祖辈辈的热血气!" 昨夜雨疏风骤,我披衣去看,见那金花已然坐果。

晨光里望去,倒似盏红灯笼悬在碧玉屏风上。忽听得身后沙沙作响,回身却不见人影,唯有满架蔷薇随风轻摆。想来应是金山公又来巡他的宝贝树,青布衫角扫过了竹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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