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的后半夜,山风就开始在谷口打转。老界岭的背阴处还凝着残雪,向阳坡上的山茱萸,早已按捺不住,花苞顶开褐色萼片,像万千个小灯笼悬在赭红色的枝桠间。天刚泛白,索道下站的空地上便响起了扎竹竿的声响,竹篾交错的脆响里,混着灶膛里松枝爆裂的噼啪声——有人在熬制粘糊,要给舞龙的彩绸加固鳞甲。
卯时三刻,第一缕阳光爬上鹰嘴崖。省台的摄像师老陈架起三脚架,镜头刚对准山谷,就见山道拐弯处涌出一片红。二十个汉子抬着鎏金香炉,红腰带在晨雾里飘成火焰,香炉里的檀香混着湿润的泥土气,顺着山势往下淌。紧随其后的是八乘竹轿,轿子里端坐着八名童男童女,鬓角别着山茱萸花,袖口绣着云雷纹,像是从古老画卷里走出来的仙人。 “咚——”
第一声鼓响,惊飞了树梢的长尾山雀。舞龙队从索道站里冲出来,十八节龙身全用新收的苎麻扎骨,外覆蜀锦,鳞片是连夜剪裁的金箔,在晨光里明晃晃的。龙头足有半人高,眼珠是两盏琉璃灯,随着舞龙人的步伐转动,竟像是活了一般。领舞的张大哥腰板绷得笔直,手中龙珠往上一挑,龙首便腾空而起,龙尾在地上扫出沙沙的响,惊得围观的小孩直往大人腿缝里钻。
舞龙队刚退下,西侧空地上突然响起“嗷——”的一声。两头雄狮踩着鼓点蹦跳出来,红鬃毛上缀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前头的“狮子”盯上了挂在竹竿上的彩球,前爪猛地一蹬,竟跳起三尺高,爪子刚够到彩球,后头的“狮子”突然从侧面扑过来,两个“大家伙”在地上滚作一团,惹得观众席上的老茶客们直拍大腿:“好个‘双狮抢绣球’!”
领队的谢师傅今年六十有二,却比年轻人还精神。他握着狮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眼睛盯着鼓师,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当鼓点突然变急,他手腕一翻,狮头猛地甩向右侧,刚好接住助手抛来的绣球。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喝彩,有个穿汉服的姑娘看得入神,手中团扇“啪”地掉在地上都没察觉。
真正的重头戏在辰时正。八名道袍老翁抬着丈二铜锣走上台,铜锣边缘刻着伏牛山地形图,经霜的铜面泛着青冷的光。为首的李道长鹤发童颜,手中枣木槌在香案前绕了三圈,突然转身面向大山,槌头在掌心磕了三下。全场寂静中,木槌重重落下—— “哐——”
锣声像块巨石砸进深潭,山谷里荡起层层回音。正在花海中采蜜的蜂群,惊得腾空四散,山茱萸花瓣簌簌落下,有片花瓣正巧落在摄像师老陈的镜头上,他来不及擦拭,只觉得这瞬间的颤动,竟让整个春天都有了声响。
锣声未消,西南角的竹篾架下升起了白烟。三口铁锅支在土灶上,锅底的菜籽油烧得滋滋响。一家三口手艺人站成三角,男人揉面,女人擀面,十八岁的儿子站在中间,手中托着半块面团。 “看好了!”儿子突然一声喊,手腕猛地一抖,面团像被风吹起的柳絮,“呼”地飞向半空。阳光穿过薄如蝉翼的面皮,竟能看见面皮上细密的面纹。围观的人群还没回过神,面皮已稳稳落在竹篾筐里,紧接着,男人将调好的馅料往面皮上一放,女人手起刀落,馅饼便滑进了油锅。 “滋——” 金黄的油花溅起,饼香混着山茱萸的甜香,直钻进人鼻子。
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凑到跟前,盯着油锅里翻卷的馅饼,嘴里念叨着:“自打我爷爷那辈,就听说老界岭有‘会飞的馅饼’,今儿可算见着真章了。”话音未落,儿子又甩出两张面皮,一张落在竹筐边缘,一张竟绕着铁锅飞了半圈,惹得众人惊呼连连。
晌午时分,山茱萸花在阳光下开得正盛。漫山遍野的金黄中,点缀着几处白墙黛瓦的老屋,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像是给花海系上了几条白色丝带。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蹲在花树下,手里攥着几朵落花,正往石头缝里塞——她想给蚂蚁搭个花房子。
沿着青石板路往深处走,忽闻一阵古琴声。转过山弯,见一处竹篱茅舍,檐下挂着“画扇坊”的木牌。屋内,一位鬓角染霜的师傅正握着狼毫,在素扇上画山茱萸。笔尖蘸了石绿,在花瓣边缘轻轻一点,竟像是花瓣上凝着晨露。有个游客看得入神,忍不住开口:“师傅,这花瓣咋跟真的似的?”师傅头也不抬:“山茱萸开在山上,也开在人心里,心里有花,笔下自然有香。”
午后的阳光有些烈,却挡不住人们登山的兴致。悬崖天梯飞拉达上,几个年轻人背着安全绳,正贴着峭壁往上爬。领头的小伙子戴着墨镜,每踩稳一个钢钉,就回头朝同伴喊:“快看!花海在脚下翻浪呢!”同伴低头一看,只见漫山金黄在风中起伏,真像是一片流动的海洋,吓得赶紧抓住岩壁,惹得下方的安全员直笑。
海拔1830米的云顶咖啡屋,此时飘出阵阵浓香。落地窗前,几个穿冲锋衣的驴友捧着咖啡,看阳光在远处的山峦上作画。山风穿过玻璃窗,带着一丝凉意,却被手中的热咖啡烘得暖融融的。有个姑娘忽然指着远处:“你们看,山那边的云雾像不像条白龙?”众人望去,只见云海翻涌,真有一条“白龙”在山间游走,时隐时现。
酉时三刻,夕阳给老界岭镀上了一层金边。围炉煮茶区里,泥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茶烟混着炭火的气息,在空气中编织出一张温柔的网。几个穿汉服的姑娘围坐在一起,用竹夹翻动着炉上的板栗,栗子壳裂开的瞬间,甜香混着茶香扑面而来。 “该点火把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转眼间,山道两旁的石灯笼亮了起来,红色的火苗在暮色中摇曳,像是给大山戴上了一串红宝石项链。舞龙队和舞狮队再次登场,彩灯装饰的龙身和狮身在火光中更加耀眼,孩子们举着灯笼跟在后面跑,笑声惊飞了归巢的倦鸟。
子时,山风渐凉。观景台上,老茶客们围坐着喝茶,看银河从鹰嘴崖后升起。星光落在花海中,每朵山茱萸花上都像是缀着一颗星星,远远望去,竟分不清是花在发光,还是星子落在了花上。
“今年的开山节,算是圆满了。”李道长望着山下闪烁的灯火,轻轻抿了口茶。身旁的谢师傅擦着汗笑:“可不是,那两头狮子今天可卖了力,把老辈人的精气神都舞出来了。”远处,非遗馅饼的三口铁锅还在冒烟,面香混着夜露的清凉,飘向更深的山谷。
山脚下,省台的摄像师老陈收拾着设备,镜头里还留着白天的影像:舞龙的汉子、飞旋的馅饼、花海中穿行的人群。他忽然觉得,老界岭的开山节,就像一场盛大的春之告白——大山敞开胸怀,把积攒了一冬的热忱,化作花海、化作锣鼓、化作人间烟火,向每一个到来的人说:“春天,来了。” 当第一颗露珠落在山茱萸花瓣上时,老界岭又陷入了寂静。但那些跳动的鼓点、翻飞的面叶、温暖的茶香,早已融进了每个人的记忆里。就像山脚下石碑上刻的那句话:“山有灵,春有约,每一次相逢,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