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蜕悬在老柳树斑驳的树皮上,像时光遗落的琥珀。盛夏的风,掠过沙河芦苇荡,带着河水的腥甜,闻着泥土的芬芳,把三十年前的记忆,吹得忽明忽暗。日头,刚爬上杨树梢,晨露未晞的田埂上,竹箩筐的晃动声便碎碎地响起来了。
六七个半大孩子,挎着镰刀往山上野跑,腰间竹箩头系着的红布条,是奶奶昨夜就着煤油灯缝的,此刻,在野风里,晃成跳动的火焰。三哥说,寻草要跟着牛粪走;果然,在酸枣丛后撞见泼辣的野苜蓿,油绿的叶片,层层叠叠,阳光一照,竟泛出翡翠般的光泽。镰刀划过草茎的"嚓嚓"声里,混着布谷鸟的叫声,倒像是给夏日织了件会响的蓑衣。
我的竹箩筐,渐渐被青草填满,压得肩膀生疼。三哥接过筐,往肩头一扛,草梗子扎得后颈发痒,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在蓝布衫上晕开深色的云。
那年,割茅草太急,刀刃削破食指,血珠溅在草叶上,红得像撒了把朱砂。四个哥哥慌了神,满坡找刺角芽,揉碎的草汁,混着他们掌心的汗,敷在伤口上,凉丝丝的,倒把疼意冲淡了几分。
如今,摸着食指指甲盖,那道凸起的疤,就像触到沙河滩上的波纹;这么多年过去了,指甲盖依旧歪扭着长,中间那道棱线,倒成了时光给的勋章。
暴雨后的沙河,热闹的很。方山水库开闸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男女老少端着木盆、提着铁桶,往河边赶。我光脚踩在河底淤泥里,突然触到个滑腻的东西,伸手一抓,竟是只墨绿的老鳖!它脖颈一伸,吓得我差点松手,岸边的人见状,惊呼声混着河水声,倒把夏日的燥热冲散了些。
当晚,奶奶用砂锅炖了老鳖汤,加了枸杞、红枣,香气顺着门缝往街上跑。爷爷喝汤时,特意把鳖甲挑给我:"吃了这个,读书记性好。"那甲片搁在掌心,沉甸甸的;如今想来,倒像是把岁月的滋味也一并收下了。
沙河拐弯的芦苇荡,藏着整个夏天的热闹。我们挽起裤管,把裤带扎紧,布筒子灌了气,就成了浮囊。竹篾粪箕在水里一搅,银鳞闪闪的小鱼,惊得四处乱窜。 最小的七娃突然尖叫,原是有条鲫鱼,钻进了他裤裆,冰凉的鱼身,贴着腿肚子游动,吓得他扔了粪箕,撒腿就往岸上蹿,惹得众人笑作一团。花狗蹲在老柳树下看热闹,舌头伸得老长,见我们玩得欢,也"扑通"跳进河里,湿漉漉的毛贴在身上,倒像只滑稽的水獭。
暮色浓时,鹅卵石滩上架起了铁锅。河水舀进锅里,丢几条刚逮的鱼,撒把野葱,火苗舔着锅底,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冒开了。油星在汤面荡出金色的圈,河对岸,轩家伯母院里的玫瑰开得正好,花瓣簌簌落进水里,顺着水流漂到锅边,倒像是来赴这场夏日的宴。弟弟们举着豁口的瓷碗,抢着盛汤,我却爱退到高坡上,看调皮的花狗追花絮。它高高跃起,带起的水珠,在夕阳里折射出彩虹,那景象,恍惚是揉碎了的晚霞,落在了人间。
夏日里也有阴云。那天,酷热难耐,知了在树上叫得人心慌。邻居阿良在河边逮鱼,不小心滑进急流。他在水里扑腾,呼喊声被浪涛吞了去,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就在这时,原本在树荫下打盹的花狗,突然跃起,像道黄色闪电扎进河里。它逆着漩涡拼命划水,每一下摆尾都带着狠劲,终于咬住了阿良的衣角。岸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它拖着阿良一点点往岸边挪,湿透的毛贴在肋骨上,能清楚看见心脏在薄皮下跳动。可就在快到卵石滩时,一股浪头打来,把它们卷向了河心。 后来,阿良被救上来了,花狗却被大水冲走了。我们举着竹竿,沿河找了一下午,只在芦苇丛里,发现它常叼的烂鞋。
奶奶抹着泪说:"老狗通灵,这是替主人挡灾呢。"夜里,我把珍藏的鱼骨、项圈放进空狗窝,月光透过苇席缝漏进来,照得项圈上的彩绳泛着冷光,恍惚间,好像又听见它摇尾巴的声音。
夏日的夜是温柔的。如钩的残月斜挂西天,湿润的东南风,轻轻抚过黄土地。晚饭后,兄弟们躺在苇席上,听奶奶讲故事。她布满老茧的手指着星空,说,那是织女三星,那是牛郎三星,还有明亮的河鼓二星。"天河南北,西瓜凉水;天河调角,干饭豆角。"奶奶的歌谣里,藏着庄稼人的智慧,也藏着和天地说话的浪漫。
她的手,为十四口之家操劳了大半辈子,如今青筋凸起,却还是那么暖。
小时候,我肠胃不好,一到夏天就闹病,奶奶踩着小脚,在井沿边刮井绿蒲,东家西家地找药材。她熬的汤药,带着草药香,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那些被细心照料的日夜,都成了记忆里最软和的部分。 庭院里的老枣树,是童年的老伙伴。春天新芽初绽,夏天就撑起浓荫。记忆最深的是,一对黄鹂鸟年年来筑巢,我们是伴着黄鹂鸟的歌唱长大的。
米枣花开时,整个院子都是甜香,蜜蜂嗡嗡地绕着树转。"七月十五泛红枣",竹竿敲打树枝的声音一响,红玛瑙似的枣子就往下掉,砸在地上"啪嗒、啪嗒"的。捡起一颗咬开,又脆又甜,像是把夏天的阳光,都含在了嘴里。兄弟们在树下追着捡枣,地上很快落满"红雨",那些笑声,至今想起还带着甜。
后院东厢的梨树,春日里开满了雪似的花。花瓣随风飘,路过的女子见了,总要驻足,望上几眼。要是遇上狂风暴雨,许多青梨子就被打落。这时,奶奶提着竹筐,把梨子分给馋嘴的孩子们。接过带着雨水的梨子,咬一口,酸涩里带着清甜,就像那些年的时光,虽带着点苦,却满是温暖。
风过柳梢,恍惚又听见花狗的吠声,看见七娃被鱼吓得跳脚的模样,闻到铁锅里鱼汤的香气。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又变得清晰起来。 原来,乡间的夏日从未远去,它藏在心底,像老枣树上的疤痕,像手指上的印记,那些痛与乐,都成了生命里的光,永远温暖着回忆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