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傅俊珂的头像

傅俊珂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06/01
分享

樱桃沟啊,红透了天

(一)

春雷滚过杏花山时,樱桃沟的筋骨便酥软了。

老辈人说,樱桃树是通灵的。正月里憋着劲,二月里攒着气,等到惊蛰,锣鼓在山谷里一敲,枝桠便像孩童伸懒腰似的抖擞开来。山风裹着湿润的土腥气,把沉睡的樱桃树唤醒。嫩芽钻破褐色的树皮,像是新生儿攥着拳头,要想看看这世界。

江德顺老汉蹲在自家樱桃园里,粗糙的手掌抚过树干。树皮上的纹路深,颇似他额头的褶皱,可枝头的新绿,恰似年轻人的模样。"老伙计,今年又要辛苦你嘞。"他对着树根,撒了把草木灰,这是祖辈传下的规矩——开春给樱桃树喂灰,果子才红得透亮。

山坳里的雾气还未散尽,村里的青壮年已扛着铁锨往坡上走。樱桃树根部的积雪刚化,正是翻土的好时节。铁锨啃进泥土的声响,此起彼伏,惊醒了地头的蒲公英。黄澄澄的花骨朵,从枯草堆里探出头,像给土地别上了金簪子。

"顺爷,您家这棵'红灯'该剪枝了吧?"后生们隔着田埂喊。江老汉直起腰,眯起眼,望着枝桠交错的树冠:"不急不急,等日头晒暖了树汁,再动剪子。"他教后生们看芽苞,"要留,那向外鼓的芽,将来枝条才能撑开,像伞骨似的,透光透气。"说话间,几只灰雀落在枝头,抖落的露水,打湿了老汉的运动鞋。

樱桃花开那天,整个沟壑都在打喷嚏。

先是向阳坡的几株老树,憋不住,米粒大的花苞,"噗"地炸开,白生生的花瓣,像撒落的糯米粉。接着,满沟的树都跟着热闹起来,你追我赶地吐着花蕊。远远望去,山坡仿佛披了件缀满珍珠的纱衣,风一吹,泛起层层细浪。

德顺老汉的老伴,挎着竹篮往果园走,篮里装着红绸布条。这是樱桃沟的老讲究——给头年挂果的新树系红。新栽的樱桃树像待嫁的姑娘,系上红绸,它才算在沟里落了户。老太太踮着脚,用力够着枝桠,红绸映着白发,倒比枝头的花,还鲜艳三分呢。

放蜂人老赵,开着三轮车进沟了。三十多个蜂箱在车斗里摞成小山,蜜蜂们嗡嗡,那声音似提前预告着花事。他在老槐树下支起帐篷,烟囱里很快冒出炊烟。"江大哥,借你家的井水,调调蜜糖水啊!"他冲坡上喊。德顺老汉挥挥剪枝钳,就算是答应了,转头叮嘱孙子:"莫去蜂箱跟前耍,当心蜇成胖娃娃。"

清晨的薄雾里,樱桃花香混着炊烟,把整个村庄熏成了蜜罐子。穿碎花袄的村姑们,背着喷雾器,穿梭林间,给花朵补硼肥。药雾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像是给每棵树罩上了琉璃罩。 谷雨前的夜雨,最金贵。

德顺老汉半夜就睡不踏实,支棱着耳朵,听瓦片上的动静。那雨点子,先是试探着敲打窗棂,接着,便哗啦啦泼下来。老伴翻了个身,嘟囔:"房檐水槽又堵了。"老汉摸着黑,披衣下床:"你睡你的,我去看看樱桃园。" 胶鞋踩在泥泞的山路上,"咕吱,咕吱"响。手电筒的光柱劈开雨幕,照见坡上的樱桃树都在仰着脖子喝水。雨水顺着枝干往下淌,在树根处汇成小溪。老汉蹲下来,扒拉泥土,见蚯蚓翻出地面透气,咧嘴笑了:"地气通了,花坐果,就稳当。"

雨住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早起的人们,发现沟底的溪水涨了半尺,水面上漂着零落的花瓣,像撒了层雪花。几个孩童,举着竹竿,在溪边捞花瓣,说要晒干了缝香囊。穿红马甲的村干部,拿着喇叭沿路喊:"各家抓紧疏花啊!一簇花枝,留五朵就够啦!"

德顺老汉带着全家上阵。疏花剪是特制的,尖头弯成月牙形。他教儿媳捏住花枝:"留中间这五朵,花托饱满的。"六岁的小孙子举着竹篮,接剪落的花,忽然嚷起来:"爷爷,花里有糖!"原来蜜蜂夜访时留下的蜜露,正在花瓣间凝成水晶珠。

樱桃坐果时,整条沟都屏住了呼吸。

绿豆大的青果,一个个藏在叶腋处,像怕羞的娃娃,揪着绿叶当门帘。德顺老汉天天往园子里跑,举着放大镜,挪过来,挪过去,看果柄。这天晌午,他突然拍着大腿,喊老伴:"快来看!'美早'出红尖了!"果然,那青果顶端,都泛起了胭脂色,如同少女初点朱唇。

 (二)

山外的果贩子嗅觉比蜜蜂还灵。摩托车驮着泡沫箱,在山沟里转悠,后视镜上拴的红绸带,飘呀飘,像旌旗。"老江,你这园子'红灯'多,订金先给你,三成咋样?"德顺老汉摆摆手:"急啥?等果子穿上红嫁衣再说。"

昼夜温差大的那些天,老汉半夜总要披衣去园子转悠。手电筒挨个照树冠,看有没有裂果的征兆。露水重的黎明,他带着全家给果树撑防雨棚。塑料薄膜哗啦啦响,惊飞了宿在枝头的斑鸠。

四月半的日头,开始变得泼辣,樱桃果像吹气球似的,慢慢膨大。德顺老汉的笔记本上记满数据:四月廿三,美早横径18毫米;四月廿七,红灯着色面积30%……那些数字在纸页上跳动着,仿佛能听见果子嘭嘭,悄悄胀裂的声响。

开园那天,鞭炮染红了半边天。

德顺老汉特意换上簇新的中山装,铜纽扣擦得锃亮。儿媳把第一篮樱桃供在堂屋条案上,红果衬着白瓷盘,敬过天地祖宗才能开秤。小孙子偷摸,往嘴里塞了颗樱桃,被奶奶拍了下手背:"馋猫崽子,等卖完头茬,有你吃的!"

果园里支起八仙桌,验果师戴着白手套,拿游标卡尺量果径。电子秤的绿光映着红果,计算器按键声此起彼伏。德顺老汉一边背着手,一边看自家樱桃过筛,果皮泛着绸缎光,果柄青翠如初摘。"特级果每斤再加五毛!"他忽然开口。果贩子苦着脸:"今年行情……""不要拉倒!"老汉装着恼,作势要拎篮子走。果贩子赶紧摸出定金:"要要要!"

村道旁,外地货车排成长龙,司机们操着各地方言,一边收果,一边讨价还价。穿汉服的网红,举着自拍杆直播,背景音乐是改编的《樱桃好吃树难栽》。德顺老汉被拉着合影,僵硬地比剪刀手,背后的樱桃树,倒是笑得花枝乱颤。

最热闹的还数快递点。泡沫箱堆成小山,冰袋哗啦啦往箱里塞。穿工装的小伙,儿边封箱边喊:"顺丰冷链发上海!京东物流走广州!"德顺老汉的孙子,举着二维码牌子满场跑:"扫码下单,现摘现发!"老汉嘀咕:"现在卖樱桃都不用摸钱票子了。"

暮色漫过楚长城时,德顺老汉独自坐在老树下。

白天的喧嚣褪去,樱桃园重归寂静。月光给红果镀上银边,晚风过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在清点今天的收成。老伴寻来时,见他正往树根浇红糖水。"犒劳犒劳老伙计。"老汉轻声说。远处传来零星的狗吠,混着若有若无的钢琴声——村小学的音乐老师又在练琴了。

卖剩的次等果,装了二十筐,明天要送去镇上的果酒厂。孙子的暑假补习费,儿媳看中的花布衫,老伴念叨多年的助听器,都在这红果里藏着。老汉摸出旱烟袋,火星明灭间,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春夜——他打着火把子,带怀孕的妻子翻山找接生婆,路过樱桃林时,妻子攥着他的手说:"等娃出生,摘樱桃给他熬糖水喝。"

如今,孙子都会用手机卖樱桃了。老汉望着山腰的点点灯火,那里有新开的农家乐,有正在装修的民宿,有城里人投资的樱桃深加工厂。月光下的樱桃沟,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每一笔,都蘸着祖辈的汗水与希望。

 (三)

寒露过后,樱桃树开始褪去华服。

德顺老汉带着全家修整果园。枯枝败叶拢成堆,点火烧成草木灰。烟气袅袅升起,在空中写出古老的农谚。小孙子举着手机拍抖音,背景音乐是他自己编的顺口溜:"春剪枝,夏疏果,秋施肥,冬防冻,樱桃好吃树难弄!"

霜降那日,老汉往每棵树根埋了鱼肠肥。铁锨翻出的泥土,带着些潮气,蚯蚓在肥堆里拱来拱去。老伴递过温好的黄酒:"歇会儿吧,跟树说说话。"老汉抿口酒,对着老树念叨:"冬眠好好睡,来年接着累。"忽然笑出声——这话,分明是儿子常劝自己的。

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樱桃沟变成黑白水墨画。枝条裹着冰凌,像老人家的白胡子。德顺老汉裹着军大衣巡园,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他在老树跟前站定,轻轻拂去树干上的积雪。树皮下的汁液正在沉睡,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新修的铁路从山脚穿过。孙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压在堂屋玻璃板下,专业栏写着"电子商务"。老汉不懂这些,但他知道,来年樱桃红时,孙子定会教会他新的卖货法子。

腊月二十三,祭树神的鞭炮惊飞了寒鸦。 德顺老汉把熬好的腊八粥,舀一勺,浇在树根,这是祖祖辈辈传下的规矩。糯米红枣在泥土里慢慢渗化,仿佛在给樱桃树喂年夜饭。小孙子往枝头系红布条,歪歪扭扭地写上"丰收"二字。

村委会送来新式防霜冻的烟雾发生器,老汉研究半天,还是往仓库角落一搁。"老祖宗的法子更靠谱。"他带着后生们往果园四周堆松枝,"开春霜冻时点燃,烟气比机器造的暖和。"

除夕守岁时,全家围着火塘剥花生。电视里播着新年倒计时,老汉却盯着墙上的老黄历出神。惊蛰在二月十二,春分在二月廿七,今年闰四月,疏果要赶在谷雨前……那些节气像串在红绳上的铜钱,在他心里叮当作响。 零点钟声敲响时,外头的烟花照亮樱桃园。德顺老汉忽然起身,打着手电筒,又往园子去。雪地上印着新鲜的野兔脚印,停在老树跟前。他摸摸树干上愈合的虫蛀疤,轻声说:"老伙计,又熬过一冬啦。"

月光静静地淌着,给每棵樱桃树披上银纱。山风穿过枝桠,发出悠长的叹息,像是在回应老农的絮语。更远处,新栽的樱桃苗正在雪被下积蓄力量,等待属于它们的春天。 正月里的日头,懒洋洋的,樱桃枝却在暗地里较劲。

德顺老汉裹着棉袄,蹲在园子里,老树皮蹭得棉絮都露了头。他捏着芽苞,凑近一看,褐色的鳞片底下,鼓着绿豆大的绿疙瘩。"该醒醒了。"他哈着白气,念叨着,从裤兜掏出小钢锯——惊蛰前得给老树"刮痧"。锯刃贴着树干,上下推拉,陈年的死皮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鹅黄的新肤。孙子举着手机录像:"爷爷这手艺能上快手!"老汉瞪眼:"这是伺候树祖宗,哪能耍猴戏!"

村东头的温室大棚,泛着蓝光,农科站的技术员正教年轻人嫁接新品种。德顺老汉扒着塑料布,偷偷看,只见砧木切口插着嫩芽,保鲜膜裹得像伤员绷带。"洋法子能比土方子好?"他嘟囔着,转身往自家园子走,抓把草木灰,挨个撒。可夜里,他翻来覆去,终究摸黑记下个"吉塞拉砧木"的名字。

二月二,龙抬头,樱桃沟下起了桃花雪。 德顺老汉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山神庙去,竹篮里装着酒糟馒头。供桌上,去年供果的干樱桃,风化成紫黑壳,还粘在烛台上,红艳艳的像凝固的血珠。他添了三炷香,忽然听见,庙后边传来"咔嚓"脆响——几个城里人在折花枝拍照。老汉抄起扫帚,冲出去:"造孽哟!这花苞是留着结果子的!"

游客讪讪离去,老汉却蹲在断枝前发怔。花苞断面,渗出透明汁液,让他想起五十多年前,真都饿急了眼,啃榆树皮。次日,他让孙子在抖音发视频:"赏花莫折枝,留与结果时",背景音乐是嘶哑的山歌调。

谷雨前的月光格外黏稠,像熬过头的麦芽糖。

德顺老汉打着手电巡园,忽然听见"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光束扫过去,七八只野兔正在啃嫩皮。他跺着脚,吆喝一声,畜生们却蹦跳着,飞快地往楚长城残垣逃去。

清晨,他喊来儿子拉铁丝网,却见孙子在淘宝下单驱兔器。"这玩意能顶事?"老汉将信将疑,还是帮着在果园四角,装了太阳能板。

深夜,电子脉冲的蓝光在樱桃园织成网。野兔撞见这幽灵般的屏障,吓得窜回山坳。老汉摸着冰凉的铁丝网,忽然想起,年轻时用猎枪守夜的日子。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城墙上,像幅褪色的剪影。

(四)

立夏那天,樱桃沟成了蜜饯缸。

德顺老汉带着全家熬樱桃酱,铜锅在土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儿媳握着木勺,不停搅动,汗珠子掉进锅里,老汉忙喊:"加把冰糖就盖住了!"小孙子趴在窗台写观察日记:"...樱桃在锅里哭泣,流出血红的眼泪..."被奶奶敲了个爆栗:"童言无忌!"

快递员踩着饭点来取货,纸箱上印着"古法手作"的标签。老汉瞅着订单地址:上海浦东、广州天河、深圳南山..."这些地方的人,能尝出咱杏花山的日头味不?"他舀起半勺,把果酱抹在馒头上,夕阳把玻璃瓶染成琥珀色。

白露后的晨露能腌咸菜,德顺老汉却在园子里"腌"树。

草木灰混着硫磺粉,调成糊状,抹在树杈伤口处。这是防虫的土方子,味道呛得孙子直捂鼻子。老汉却哼着梆子戏,把每道裂痕都抹上,老远看,像贴了膏药。"等来年开春,这些疤能长出新皮。"他说着,往老树疤上系了根红布条,跟系在孙子手腕上的平安绳一个颜色。

山脚的冷库建成那天,全村人都去瞧新鲜。德顺老汉摸着不锈钢货架,寒气顺着指尖往心口钻。"这不就是个大冰棺材?"他的嘟囔声小,却惹得年轻人直发笑。当晚,他偷偷塞给技术员两瓶樱桃酒:"给机器也暖暖身子。"

冬至的饺子包着硬币,德顺老汉咬出了新打算。

电视里播着"乡村振兴"专题片,镜头扫过自家樱桃园。老汉突然拍案:"咱也搞个采摘园!"全家惊得筷子掉了地。正月里,他真带着后生们修起竹篱笆,老花镜滑到鼻尖,图纸画得跟符咒似的。

谷雨前,第一拨游客涌进采摘园。城里孩子分不清樱桃叶和榆树叶,老汉挨个教:"要挑着红里透紫的,梗儿青的才新鲜。"有个戴眼镜的男孩忽然问:"爷爷,樱桃核能种出树吗?"老汉愣住,浑浊的眼珠泛起光:"能!等会儿教你。"

立夏前,一场暴风雨来得邪乎,砸下来的冰雹像白樱桃,整个樱桃沟成了浑水沟。

德顺老汉赤脚往园子跑,雨水糊得睁不开眼。“这鬼天气,几十年都没见过……”。老树在风里摇成弓背老人,满地落果红得刺眼。他哆嗦着给农科站打电话,听见那头说"极端天气,投保可理赔",突然吼起来:"我要的是活树!活树!"

雨停了,保险公司来果园,拍照,定损。老汉却蹲在泥水里挖排水沟,指甲缝里塞满腐殖土。孙子默默开通水滴筹,标题是"三十八年老樱桃树求救"。当晚,老汉在捐款名单里看见,当年折花游客的名字。

(五)

大寒前的月亮,像冻硬的汤圆,德顺老汉却浑身冒汗。

合作社要搞“樱桃+文旅”项目,老汉被请去当顾问。他戴着大红花,坐在主席台,面前摆着鎏金话筒。轮到他发言时,却摸出个布口袋,哗啦啦倒出三十六种樱桃核:"这是1988年的,这是分产到户那年留的,这是孙子出生时种的..."

台下,快门声如潮水,老汉突然哽咽:"每颗核里都睡着棵樱桃树。"次日,报纸头条登着他抹泪的照片,标题叫《种核的人》。孙子把报纸塑封了,挂在堂屋,挨着那张"醉美乡村"摄影奖状。

又到樱桃花开时,无人机在沟里织成光网。

德顺老汉坐在老槐树下当模特,画家们围着作画。有人画他沟壑纵横的脸,有人画他长满老茧的手,他却盯着画布角落:那里有棵樱桃树,枝干虬劲如龙,花开似雪,果红胜火。

摄影师喊着要拍全家福。老汉执意抱着块老树皮,儿媳捧着电商销量表,孙子举起最新款的直播设备。快门按下的刹那,楚长城上掠过一群喜鹊,翅尖扫落的樱桃花瓣,正巧落在老汉翘起的嘴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