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轮碾过旷野的脊背,将父亲的脚印铸成凹痕。这个用肩胛骨丈量岁月的读书人,把生命编成麻绳,一头拴着工厂的汽笛,一头系着老屋的炊烟。当暮色浸透他佝偻的剪影,我总疑心那些深陷的脚印里,正有盐霜结晶成麦穗的形状。
八个雏鸟,蜷在祖宅的屋檐下数了十四载星辰。父亲是悬在县城上空的北斗,唯有年夜饭的蒸气,能将他冷凝成人形。除夕夜,他推门而入时,总携着两件圣物:裹着油墨味的考卷、沾满金属碎屑的工装。我们像触到烙铁的幼兽般瑟缩,却在黎明前,听见锄头啃食土地的声响——这个把温情锻造成镰刀的男人,连微笑都带着淬火的裂纹。
1970年的齿轮,卡住县丝织厂的咽喉,父亲正往膝盖里注射月光。他把自己楔进生锈的织机,用病骨打磨时代的铜绿。省劳模的奖状,像片烫金枫叶飘落土墙那日,母亲抚着墙缝说:"裂纹比他眼角的还浅三分。"那时,我尚不知晓,织机下埋着他数十年记录的300多本泛黄的笔记本;更不懂,他为何总在深夜用搪瓷缸接住咳出的血痰。原来是肺结核纠缠着他。
医院的消毒水没能困住他三十昼夜。锁骨嵌着钢钉的父亲,跛着脚在车间教徒弟穿引纬线,把关质量。我在氤氲的蒸汽后,看他摇晃的轮廓,忽然惊觉:他不仅是我们的父亲,更是无数个深夜,亮在窗棂的灯盏。新来的大学生小刘说,父亲常在凌晨替人顶班,把夜班补贴换成粮票,塞进更困难的工友口袋。那些年,车间总飘着止咳糖浆的气味,像团化不开的雾霭罩着所有织机。
蝉鸣撕碎的那个午后,樟木抽屉泄露出十七个太阳。褪色的退伍证,夹着皱褶的谢函,泛黄信纸,爬满泪腺的沟壑:"老领导,织机声是囡囡的摇篮曲。"父亲的名字在字缝间游走,将破碎的岁月织成杭纺。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照片:春蚕食桑的五月天,他背着中暑的女工奔向医务室,汗湿的后背拓在相纸上,像幅未干的水墨。那天,我第一次端来铜盆,他脚背的烫伤疤,在热水里绽成青铜花。
他的年节,是灶王爷的沙场。五香牛肉在蒸笼里舒展经脉,卤汁熬成琥珀色的黄昏。九十岁的祖母,独爱那尊包浆的铜火锅,炭火爆裂时,父亲把颤巍巍的羊肉片叠成小山。最难忘是给外公煨药膳的冬日,胎盘汤的腥气,撞得瓦罐呜咽,他像入定的老僧,守着砂锅,任雪片在肩头筑巢。有次,我窥见他往汤里抖落参须,那是厂里奖给他的劳模补品。"老石头就该嵌在路基里。"他对外公说这话时,砂锅正吐出最后一个气泡。
前年栽下的青檀,已高过碑石。这曾将皮肤献给宣纸的树,正把年轮,刻进父亲的掌纹。风起时,我听见四十年前纸浆池的呜咽,看见他骨髓里析出的纤维,在月光下,泛出澄心堂纸的冷白。树根探进墓穴那夜,我梦见父亲,化作一捆青檀皮,在碱水里翻滚出万千信笺。信纸上的蚕茧,正在抽丝,每个丝头都系着个饥饿的童年。
清明雨漫过烫金碑文时,我终于读懂这部倒置的典籍。那些年,他缺席的家长会,原来化作女工孩子书包里的铅笔;早早花白的头发,是为替孤儿寡母遮挡风雨、磨白的伞盖。他用脊梁铺就的驿道,原是用缺席的黄昏夯筑而成;那些严厉的审视里,沸腾着比岩浆更灼热的寄望。
如今,我掌心的茧与他当年同厚,在机床前擦拭产品时,忽然洞悉:父亲不仅是我们的北斗,更是所有迷途者的掌灯人——他把自己碾成铺路的青檀皮,却让我们踩着纸的脊梁,去触摸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