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热浪,裹挟着墨汁的焦香,从考场洞开的窗缝里挤出来。校门口早已沸成一片锦绣汪洋:红玫瑰扎成的花瀑,灼灼欲燃;黄向日葵浮起的云阵,灿灿生光;锃亮轿车排成的长龙,蜿蜒沉默。无数家长,踮脚引颈,伸长脖颈,像一垄垄焦渴待收的稻穗,目光灼灼,烙在紧闭的校门上。
蓦地!——“叮铃铃——!”铃声如破茧之剪,干脆利落,骤然剪碎了这凝滞的焦灼。闸门洞开,身着靛蓝校服的少年们,潮水般奔涌而出。顷刻间,便被各式的暖意裹挟:有扑进母亲馨香怀抱的,有接过父亲递来那高秆向日葵的,有手腕猝不及防被塞进一部崭新手机的……笑语喧哗,瞬间煮沸了空气。
在这流动的盛宴边缘,一辆银色轿车的后视镜里,悄然映出一个格格不入的剪影。是个女孩。靛蓝校服洗得泛了白,裤脚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星。她不向人堆里挤,只静静立在墙根的阴影里,弯腰,从脚边拎起一根竹扁担。竹色碧青,久经摩挲,浸出一层温润的琥珀光。扁担两头,坠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端,是沾着晨露的旧课本,沉甸甸;另一端,捆着褪了色的录取梦,也沉甸甸。她蹲下身,竹扁担稳稳卡进瘦削的肩窝,双臂向两侧轻轻一展,肩胛骨微微耸起——像一只敛翅的蝶,驮起了两座沉默的小山。竹片弯垂的弧线里,蓄满了毛竹拔节时那股子韧劲。 深蓝的帆布书包,依旧牢牢贴在背上,汗渍浸透,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暗痕。她直起腰,扁担在肩头压下浅浅一道红印子,却不见她眉头皱一下。周遭的欢呼,浪涛般拍打过来。鲜花的浓甜,新车的皮革气,家长们拔高的嗓门,热烘烘地在她身边打着旋儿,又无声无息地散开去。她垂着眼皮,避开那些刺目的红玫瑰。倒是肩头扁担压出的麻痒感,丝丝缕缕,勾起了后山竹林里,那毛竹在静夜中“嘎巴——嘎巴——”奋力拔节的声响。 脚步迈开,蛇皮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前袋里的搪瓷缸子,磕碰着硬硬的课本,“叮叮…叮叮…”细碎清越,宛如暗处有人,指尖轻叩着古老的木琴。
“咔嚓——”一声轻响。银色轿车里,一位家长按下了快门。镜头里,女孩的身影,被西斜的日头拉得颀长。那弯弯的扁担弧线,与她挺直的脊梁,在灰白的柏油路上,勾勒出一个倔强而孤绝的符号。背景是簇拥的鲜花少年,是闪烁的电子屏幕,是通往远方的高铁票根。而她肩头这根竹扁担,沉默如谜,像一杆被时光遗忘的旧尺,丈量着喧嚣边缘,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青春刻度。
二、
灌阳县的山,是泼墨画里重重叠叠的浓绿,无休无止。女孩姓刘,家就藏在那山坳最深的褶皱里。从县城高中走回去,要翻三道陡峭的山梁。班主任陈老师说起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本磨毛了边的备课本。“这丫头,打小就实在得让人心疼。”他记得,刘燕初来报到时的模样:背着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却把刚领到的新书,用旧报纸仔仔细细包好,棱角分明。班里大扫除,别人都挑轻省的活儿,她闷不吭声,径直走向教室角落那堆最沉、蒙尘最厚的旧桌椅。小脸憋得通红,额角的汗珠滚到尖尖的下巴颏,“啪嗒”滴落在地板上,也顾不得擦一把。
“去年冬天扫雪,”陈老师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涩,“她那双小手冻得像胡萝卜,通红通红的,还抢着去铲校门口最厚最滑的那片冰。”办公室里很静,窗台上那盆绿萝蔫蔫地垂着叶子。他下意识地捻了捻发蔫的叶片,“她家……难啊。父亲长年在外打零工,母亲身子弱得像片秋天的叶子,上头还有个哥哥,也在外地打工。每天放学,她得先跑回家,喂猪、劈柴,灶膛的火光映亮她小小的身影,忙完这些,才点亮那盏昏暗的旧台灯,摊开习题本……有次月考后,我翻看她试卷,背面写得密密麻麻,演算过程挤满了空白处。问她怎么不用草稿纸?这孩子,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细的:‘家里的电费……得省着点,替爸爸妈妈分分忧。’”
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过,刘燕没等老师来送行。她默默收拾好行囊。课本、试卷、笔记,一件件小心码进前袋;薄薄的被褥、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仔细捆进后袋。又从床底最深处,摸出这根竹扁担——去年秋收,帮家里挑谷子用的,竹节处还紧紧缠着防滑的旧布条。推开宿舍门时,同屋的女孩们正被各自的家长簇拥着,欢快地拆着精美的礼物盒。有人举着崭新的平板电脑欢呼,有人对着手机屏幕娇嗔着要去看海。刘燕轻轻带上门,吱呀一声轻响,隔绝了门内的热闹。走廊尽头,一束斜阳穿透玻璃窗,无数微尘在光柱里无声地翻飞、旋转,像谁不小心打翻了一瓶碎金粉。
三、
挑着担子走在喧闹的街上,脚步有些沉。一个同学从后面赶上来,惊讶地喊:“刘燕!你爸……没来接你?”她闻声回头,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他在外头干活呢,路远。没事,我自己……能行。”街边奶茶店的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股裹着冰粒的冷气和甜腻的香精味猛地扑出来。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扁担。粗糙的竹料,硌得锁骨生疼。这点疼,却奇异地让她心里踏实了些。路过街角的文具店,明亮的橱窗里,一支银色的钢笔,在灯光下闪着矜贵的光。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支笔上停留了三秒。想起自己笔袋里那支塑料壳的旧笔,笔尖都磨秃了,写出的字迹粗粗笨笨,却一直没舍得扔。
后来采访她的记者回忆,初见刘燕时,她正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洗凉粉草。大大的木盆里泡着深绿色的草叶,水有些浑浊。她蹲着,袖子高高挽起,手臂浸在水里,手指灵巧地翻动、揉搓着草叶。水珠溅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上,洇开点点深痕。“想趁着暑假,在镇上摆个小摊卖凉粉,”她抬起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笑容腼腆,带着点羞涩,“攒点学费……也想给我妈买点红枣桂圆,补补身子。”午后的阳光透过浓密的葡萄叶筛下来,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鼻梁上那道清晰的晒痕,微微泛红——那是去年夏天,顶着毒日头帮家里晒谷子留下的印记。
四、
她的照片和故事不知被谁传到了网上,评论像夏日的骤雨,噼里啪啦落下来。有人赞叹:“骨子里透着一股韧劲儿,风吹不倒!”有人感佩:“硬是把苦涩的日子,活成了闪亮的勋章!”也有人看着照片里那磨得起了毛边的蛇皮袋,心里揪着疼:“这年纪的孩子,不该吃这份苦……”然而刘燕在记者的镜头前,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神清澈而平静:“这不算苦。我爸在工地上扛钢筋,肩膀都磨破了皮,那才真叫累。”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网上有好心人……说要给我捐钱,我没要。自己手心朝下挣来的,花着心里才踏实,脊梁骨才硬气。”
如今,高考的硝烟散尽,她的凉粉摊又在镇子街角支了起来。竹片钉成的案板,被她擦得油光水亮。一口小铁锅里,咕嘟咕嘟煮着琥珀色的凉粉汁,散发出淡淡的草叶清香。旁边立着个手写的小木牌,字迹端正:“手工凉粉,五元一碗”。
有路过的网友,悄悄拍下她忙碌的身影:暮色四合,炊烟四起。她系着干净的蓝布围裙,正用一把长柄木勺,轻轻搅动着锅里渐渐凝固的凉粉液。氤氲的白色蒸汽,温柔地笼罩着她的眉眼,模糊了轮廓。旁边一个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咿咿呀呀地放着当地的采茶戏。她偶尔会跟着不成调的旋律,极低地哼上两句,嘴角便不自觉地微微向上扬起。渐渐地,来买凉粉的人多了起来。偶尔有人放下十元纸币,摆摆手说不用找。她总要急急地追出去几步,硬是把那多出的五元钱塞回人家手里,语气认真又执拗:“说好了五块,就五块,不能多收您的。”那神情,仿佛守护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五、
当城里的同龄人,在万米高空的舷窗边,兴奋地拍下翻滚的云海;当“高考应援”的喧嚣话题,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一波又一波流量的狂欢;刘燕肩上这根沉默的竹扁担,却像一块质朴的青石,投入时代的喧嚣湖面,无声地漾开一圈圈别样的涟漪。涟漪中心,映照出截然不同的倒影。有声音质疑:“挑个行李也要感动?将来人生的重担,又该如何扛起?”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银针,冷不丁挑开了,当下教育现场一层温情的薄纱。那些在蜜罐里泡大、被过度呵护得如同“精致易碎品”的年轻生命,是否真的懂得,生命的韧性,从来不在鲜花红毯铺就的坦途上,而在负重前行时,那肩头虽痛、脊梁却始终不肯弯折的弧度之中?
当刘燕挑着空下来的担子,走过雨后泥泞的田埂归家时,夕阳熔金,将她瘦小的影子,长长地投注在明镜似的水田里。那影子与水田中弯腰插秧的农人、掠过天空归巢的白鹭、远处山坳里袅袅升起的淡青色炊烟,浑然交融,构成一幅无声流淌、会呼吸的乡土画卷。她并不知道自己成了网络议论的焦点。她心里只盘算着:得快点到家,把刚在镇上买的活血药膏给母亲敷上;再把今天卖凉粉挣的、带着体温的零钱,一张张仔细抚平,小心地包进旧手帕里,放进床头那只生了锈的铁盒中。
山风穿过屋后的竹林,枝叶婆娑,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响,如大地温柔的呼吸。那根磨得发亮、浸润了汗水与掌温的竹扁担,此刻,正静静地倚在老屋斑驳的土墙角落。竹节处缠绕的防滑布条,似乎还残留着她手心滚烫的印记。或许有一天,它会被更轻便的行囊所取代,安静地躺在岁月的尘埃里。然而,那些在扁担下走过的崎岖山路,那些在汗水中反复淬炼的沉静坚韧,早已化作无形的刻刀,在她年轻的生命肌理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度与重量。她用最朴素无华的行动,无声地注解着那句古老的箴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当城市的霓虹,争相为所谓的胜者铺就流光溢彩的红毯,这根磨亮了时光的竹扁担,却以其最朴素的弧度,沉默地丈量着生命本真的韧性与大地朴实的厚度。没有鲜花簇拥、镁光灯追逐的青春,未必不是另一种庄重的盛装——当一个少女,能坦然将生活的重量扛上肩头,她的背影本身,便是这人间最动人、最沉静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