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泼向人间,柳梢尖儿还挑着最后一抹残阳。西天云絮,猛地燃起,从橘红烧至绛紫,恍若天神,将整匹锦缎撕扯着抛向苍穹。河面蒸腾起薄雾,我与阿棠攥着裙裾跑过廊桥,鞋尖蹭过廊柱上湿滑的青苔。身后芦苇荡,霎时熔作一片流动的琥珀,惊起的白鹭,扑棱棱破空而去,翅尖曳过的弧线,竟也镀满了金粉。
荷塘,藏在芦苇荡深处。人未靠近,先有暗香撞了个满怀。莲叶的清苦与荷花的甜腻交融,仿佛碎冰叮当,落入蜜罐。阿棠倏地拽住我衣袖,朝塘心一指:“快看那叶子!”只见满池荷叶,浮于熔金般的水面,晚霞透过叶隙筛下,在墨绿叶面上,烙出铜钱大的光斑。有叶卷边,如稚童的拳头,叶心盛着露珠,微微一晃,便凝成滚动的银汞;有叶舒展,如摊开的手掌,边缘微翘,托起的水珠,便成了流动的珍珠。风过时,珍珠颤巍巍悬着,终于“嗒”一声坠入水中,惊得水下锦鲤甩尾,涟漪荡开处,揉碎了满池荷叶的金影。
我蹲身欲撩浮萍,指尖方触水面,却见三只红蜻蜓栖于荷梗,薄翅剔透如琉璃,翅脉间竟凝结着晚霞的魂魄——橙红与明黄交织成网,阳光照彻,微微发颤,似谁将夕阳剪碎,细密地粘在了翅尖。阿棠忽地屏息——一只豆娘正收拢羽翼,停落于近岸的花苞上,那蓝绿腰身映着花瓣的粉,竟如嵌在胭脂匣中的玲珑宝石。
“你说,这漫天霞光,莫不是偷了咱荷塘的魂魄?”阿棠指尖轻抚过叶脉。我这才惊觉,水中舒展的荷叶边缘,已被晚霞细细镶上了浅金滚边。远处荷花则开得放肆,粉白花瓣托举着夕照光晕,有的半开半合,瓣内侧凝着的水珠,宛若未干的泪痕;有的彻底盛放,花心莲蓬透出绿意,几只蜜蜂钻入其中,绒毛都沾满了金粉。
蝉声忽然慵懒地从柳林深处漫来,被晚霞烘烤得断断续续。阿棠笑着指向塘心:“瞧那两个!”一片阔大荷叶上,两只青蛙正鼓起腮帮对歌,背上绿斑在霞光里泛出青铜光泽,每一声鸣唱,叶面上的水珠便随之轻颤。妙极的是叶下锦鲤,原本优游水底,此刻竟齐齐聚拢于叶影之下,鱼尾扫过水面,将晚霞的碎光搅成了流动的星河。我伸手去接一片飘落的荷瓣,它打着旋儿,坠入水中,惊得水底螺壳悄然开合。这才看清,塘水极清,淤泥里藕节正抽出新芽,芽尖悬着水珠,剔透如缀着的琉璃珠。阿棠蹲身,以叶为盏舀起半瓢水,那水离了塘面便幻作金红,顺着叶脉流淌,在她掌心碎成无数片闪烁的晚霞。
暮色渐沉,我们坐在塘边青石上。天边绛紫褪作淡紫,恍若泼洒了一碗葡萄佳酿,连晚风都裹着微醺的甜意。阿棠指着流云:“看那朵,多像昨日那弹吉他的人。”是啊,那穿红体恤的旅人,坐在湖边弹拨《搀扶》时,晚霞正将他的身影投落水面,弦上震起的涟漪里,全是碎金般的光斑。他说过,晚霞最是公允,无论浪迹者还是归巢鸟,皆可分得一缕暖色。
此刻望着塘中渐淡的霞光,我倏然彻悟——这满池镀金的荷叶,沾着霞粉的荷瓣,连同水底映红的石子,不都是晚霞遗落人间的信物么?
最后一缕霞光正悄然隐入荷叶深处,蛙鸣忽然大作,此起彼伏,似在为这辉煌的退场齐声咏叹。阿棠将一片染了金边的荷叶扣在发间,眉眼弯弯:“这晚霞沉进荷塘里,夜里会变成星星浮上来吧?”我仰首,深蓝天幕已缀上疏星,正对着荷塘方向温柔眨眼。水面荷叶轻摇,叶上未干的水珠映着星光,竟比晚霞本身更显清亮。旅人那句“生命的美丽与短暂”忽又浮上心头……凝视这被霞光吻过的池荷,刹那绚烂又如何?这满塘荷叶,不早已将这瞬间的辉煌,刻入了叶脉深处?
忽闻人声喧嚷,如碎石投入静谧的水面。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 不知何时已钻出芦苇丛,为首者嗓门洪亮,直冲阿棠:“姑娘!劳烦帮个忙!”未待应声,他径直递来一束含苞的粉荷,又指挥同伴,展开一卷素宣荷花图铺在船头:“上船!上船!举着荷花,对,就这样!”阿棠愕然间,被推搡着踏上小舟,木船吃水轻晃,惊得两只青蛙“噗通”跃入水中。
阿棠立在船心,手持花束,身姿僵硬,如初学步的偶人。摄影师们围作半圈,镜头密匝匝对准她,快门声此起彼伏,如骤雨敲打荷叶。“姑娘,自然些!想象自己是沉醉荷风的仙子!”有人高喊。另一人更急切:“那瓶青花瓷酒!举起来,对!仰头,做微醺状!”阿棠迟疑着,抓起船尾备好的细颈酒瓶,笨拙地举高,脖颈却绷得僵直,嘴角努力上翘,笑得像被钉住一般。晚霞熔金的光,流淌在冰凉的瓷瓶上,她脸上窘迫的红晕,倒真像被这虚幻的酒意悄然染透。
我心底,蓦地升起一丝荒诞的凉意。旅人弦上“生命的美丽与短暂”余音犹在,眼前却上演着,对“美”刻意的捕捉与摆布。阿棠那强作的醉态,在镜头前凝固,在霞光里定格,却如离了枝的花,失了塘水的荷,徒有其形。这精心排演的“醉卧”,与旅人琴音里流淌的自在灵魂,与蛙鸣欢送的天然霞色,究竟隔着多少层刻意?
终于,摄影师们心满意足散去。小舟靠岸,阿棠踏回青石,长舒一口气,脸上那层胭脂般的红晕,尚未褪尽。她望着方才被惊扰的荷塘,水面波纹渐平,荷叶轻轻舒展,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她忽地俯身,指尖掠过水面,撩起一串真正的水珠,水珠映着月光与残余霞影,在她指间滚落,叮咚有声。月光悄然漫过廊桥,将我们的影子拓在青石板上,裙裾边缘,竟洇着几痕疏淡摇曳的荷叶剪影。
风自芦苇深处来,裹着荷塘里霞光未散的余香,丝丝缕缕,缠绕鼻息。 衣兜里,那几瓣微凉的荷,沉甸甸贴着肌肤。指尖触及处,已非单纯花瓣——它浸透了真实的霞色,染透了自在的蛙鸣,浸着旅人拨动心弦的箴言,亦凝着方才,小舟上那被镜头框住的、一瞬即逝的微醺姿态。这沉甸甸的,原是整个夏日被光与影、真与幻共同点染过的精魂。
原来,生命最深的印记,常落在最不经意的褶皱里。晚霞铺张的华彩终将退场,刻意摆弄的姿态,亦随风而散,唯塘中荷影兀自映着星月;叶脉间,深藏起霞光吻过的灼痕与旅人点破的永恒天机。
原来 刹那并非虚空,那瞬间的辉光与窘迫,皆沉入时间之水,成了滋养我们,穿越茫茫长夜的一粒萤火——不必永恒,只需在沉落前,真实地燃烧过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