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烧起来了!
不是灶膛里的小火苗,是半边天!
夏日的黄昏,就是个大戏台。那日头啊,沉甸甸的,金灿灿的,像个熟透的大南瓜,“咕咚”一声,就滚进了远山的怀抱里。这一滚,可了不得!满天云彩着了魔,疯了似地翻涌、燃烧!这边,晕染开柔柔的胭脂红,羞答答的;那边,淬炼出燎原的野火,呼呼地烧!那架势,泼辣得很!用最烈、最艳的彩,给这苍茫天地,画上一个滚烫的句点。火烧云!俺的心,也跟着烧着了。
那天,热得邪乎。树叶都蔫头耷脑。俺和朋友,甩开两条腿,直奔城外的织女湖。就想沾点凉气儿。
到了湖边,嘿!眼都直了!
天上,红云压顶,层层叠叠。湖里,金波万顷,晃晃荡荡。风,贴着水面跑。湖水,跟着风儿摇。阳光斜斜地打下来,水面上,金光乱跳!一点,一点,又一点。亮晶晶,闪晃晃。活像谁把一袋子碎金子,哗啦啦全撒进了翡翠盘子里!
水,那个清啊!清得能瞅见底下的小石子。云,那个艳啊!艳得晃人眼。俺俩一屁股墩儿,坐在湖边的草坡上。草软乎乎的,带着太阳晒过的味儿。不走了!就坐这儿,看这不要钱的大戏!
那晚霞,绝了!
颜色多得数不清!赤金、橙红、葡萄紫……变戏法似的!一眨眼,一个样儿。远远望去,湖面像匹抖开的锦缎。晚霞的倒影落在水里,也跟着抖啊,晃啊。红彤彤,金晃晃,紫盈盈。水天一色,流光溢彩。俺们俩,张着嘴,傻看着。真像一脚踩进了神仙洞府!飘飘然,晕乎乎。
忽然,一阵凉风!贴着后脖颈子钻进来。爽快!
湖水皱了眉。一圈,一圈,小皱纹漾开。晚霞的倒影,碎了,糊了,像打翻的颜料盘子。俺心里咯噔一下。美的东西,咋都这么不经留?像捧在手心里的露水珠儿,太阳一晒,就没了影儿。俺眼巴巴瞅着,心里空落落的。舍不得啊!使劲儿看,使劲儿记,想把那颜色刻进眼珠子里。
就在这当口!
眼角余光一瞥。湖边不远,有个人影!孤零零一个。
他穿件红汗衫,扎眼得很。怀里抱把旧吉他。木头色儿都磨浅了。他就那么盘腿坐着,对着湖水,对着将尽的霞光。手指头,在琴弦上轻轻一拨——
“铮……”
清清亮亮一声响。像颗小石子,投进了俺心湖里。接着,歌声就起来了。悠悠荡荡,带着点沙哑,带着点故事。是刀郎的《花妖》!那调子,缠缠绕绕。那词儿,凄凄切切。歌声不高,却稳稳当当,贴着水面飘过来。撞进耳朵里,钻进心窝里。
怪了!歌声一起,那快散尽的晚霞,那碎了的湖光,好像又活了过来!歌声和光影,在湖面上打着旋儿,扭着劲儿,往上飘,往上飘……俺说不出那是啥滋味。心里头,又酸,又涨,又熨帖。美!美得让人鼻子发酸。
最后一个音,颤悠悠落下。湖面也静了。
他停了手。慢慢扭过头。目光,越过水面,落在俺们这边。
俺看清了他的脸。黑,瘦,风霜刻的纹路深。可那双眼睛!亮!像两口深井。里头装着东西。是走过千山万水的疲惫?是看透世情的豁达?还是对啥都好奇的劲儿?说不清。只觉得那眼神,沉甸甸的,有分量。
他咧嘴一笑。牙挺白。
“好听不?” 他问。声音跟唱歌时一样,有点哑。
俺们赶紧点头:“好听!真好听!”
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坐近点儿,湖风凉快。”
俺们凑过去。草有点扎屁股。
“打哪儿来啊?”朋友问。
他手指头随意一划拉,指向天边:“没个准地儿。东南西北,哪儿美,去哪儿。” 他头发挺长,随意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被风吹着,扫在额角。“就是个跑江湖的,瞎溜达。找些安静地界,好看的景。”
他抬手,指了指西边。最后一抹残霞,正挣扎着。“就爱看这个。火烧云。” 他眼神有点飘远,“烧得越旺,越好看。可也越短命。呼啦一下,就没了。像不像……人这辈子?”
俺心里一震。没吱声。
他自顾自说下去:“热闹过,红火过,最后都得落下去,归了平静。可那烧过的劲儿,好看过的样子,值了!” 他拍了拍怀里的吉他,“就跟这曲子,唱完了,音儿散了。可听的人,心里头留了个影儿。”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背起吉他,那红汗衫在暮色里格外显眼。“走了!前头路还长着呢。总得找找,还有啥好景致。”
“去哪儿?”俺脱口问。
他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诗和远方嘛!谁知道呢?兴许下个湖边,下个火烧云!” 他挥挥手,大步流星,沿着湖岸线走远。背影融进越来越深的暮色里,像一滴红墨,晕开了。
俺们望着那红点儿消失。心里头,空了一块,又好像塞满了啥。晚霞彻底没了。天,暗蓝暗蓝的。俺们没说话。湖风,凉飕飕的。
第二天傍晚,鬼使神差。俺们又来了。租了条小木船,想钻到那湖光水色里头去。
小船离了岸,轻飘飘。桨一划,水哗啦响。船头破开水面,像剪开一匹光滑的绸子。船尾,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荡悠悠,向前漂。真像飞进了昨儿个的梦里头!
湖水真绿啊!绿得像块大翡翠。风一过,起了褶儿。碧波荡漾,一层赶着一层。阳光懒懒地趴在水皮上。碎金子,又撒开了!一道,一道,金亮亮的光影。在水波里扭着秧歌。
低头看水。嘿!水底世界,真热闹!
云彩的倒影,在水里飘。白的,灰的,镶着金边儿的。忽然!一条小鱼!银闪闪的身子,像把小刀,“嗖”地从云影里钻出来!尾巴一甩,画出一道弯弯的银线!快得很!眨眼就没了。像个小精灵。
鱼儿真自在!成群结队。忽上忽下。身子轻,扭得欢。一会儿“噗”地跳出水面,鳞片在阳光下一闪,亮得晃眼;一会儿又猛地扎下去,钻进墨绿的水草里,只留下串小泡泡。那游水的姿势,啧啧!比大姑娘扭秧歌还好看!柔得像水草,快得像闪电。
船靠近一片水草丛。更热闹了!水草像绿色的森林。小鱼小虾,在里头捉迷藏。你追我,我赶你。尾巴拍水,啪啪响。搅起一团团细密的水泡。阳光穿过水层,照在它们身上。红的鳍,银的鳞,金的斑。活脱脱一场水底下的狂欢节!闹腾得很。
突然!
“哗啦——!”
就在船头正前方!好大一片水花!一条大鲤鱼!金红金红的,猛地跃出水面!它在半空中!扭腰!摆尾!弓身!阳光直直打在它身上。每一片鳞,都像颗小铜钱,金灿灿,亮闪闪!它划出的那道弧线,真叫一个漂亮!饱满,有力,带着水珠儿甩出的彩虹。俺看得真切!它那圆眼睛,好像还瞟了船一眼!神气活现!炫耀!绝对是炫耀它那身好本事!
这动静,惊着了水面的鸟。几只白鹭,“嘎”地一声叫,从芦苇丛里扑棱棱飞起。翅膀擦着水面,掠过去。留下两道长长的水痕。鸣声清亮,传得老远。它们绕着圈儿飞,翅膀扇动,映着天边俏丽的夕阳,也画着长长的、优雅的弧线。它们和那跃起的鱼儿,一上一下,一飞一跃。像约好了,在这黄昏的湖上,开一场生命的盛会!热闹,喜庆,充满活泛劲儿!
俺们停了桨。任小船在湖心漂着。像片树叶。
天边,又烧起来了!晚霞这出戏,准时开场。
云在走,霞在变。看不够!一会儿,像匹金驹子,四蹄生风,在瑰丽的天幕上狂奔;一会儿,又似戴了顶大红冠子的雄鸡,引颈长鸣,要把这黄昏的寂静啄破!那火球似的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恋恋不舍。把最后的光,最热的血,泼洒出来。天红了,湖红了,俺的脸也红了。万物都镀了层金红。
终于,它沉下去了。没影儿了。
天空,像块浸透的蓝布,一点点暗下来。湖水呢?没了霞光的搅扰,显出了本真。沉静,温润,像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蓝宝石。安安稳稳,嵌在大地的胸膛上。厚重,踏实。
这一刻,神奇得很!
湖水和长天,彻底分不清了。哪是水?哪是天?全是蓝!无边无际的蓝,温柔地漫过来。把俺,把小船,把远处的山影,把天地间的一切,都轻轻地、稳稳地,包裹了进去。
烟波浩渺。水天一色。
俺的心,也静了。空明澄澈。
昨儿那旅人的话,在耳边响:“烧得越旺,越好看。可也越短命。” 眼前这无边的、恒久的宁静,不正是那场轰轰烈烈的燃烧之后,最深的沉淀吗?
晚霞的绚烂夺目,湖水的清澈见底,飞鸟划破长空的弧线,鲤鱼跃出水面那鲜活的生命力,还有那旅人沙哑歌声里,关于生命短暂的喟叹……所有这一切,热的闹的,动的静的,明的暗的,生的悟的……都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的蓝色里,慢慢沉了下去。像茶叶沉入杯底。
化开了,融透了,成了俺心湖底子上,一块抹不去、洗不掉的印子。温温热热,永不褪色。
这无边的蓝啊,是天地熬了千年万年,才酿出的一壶老酒。
醉了夕阳,醉了山水,也醉了一颗颗,看过热闹、懂得寂静的凡人心。
它告诉你: 烧,要烧它个痛快淋漓!
静,也要静得地久天长!
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