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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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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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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伏饺子二伏面

  灶火燎着铁锅沿,热浪扑得人睁不开眼。老杨头赤着脊梁,汗珠密密匝匝,汇成一道细流,从背脊沟壑蜿蜒而下。他往案板上“啪”地摔出一块面团,那面仿佛有筋骨,有韧劲,带着夏日汗水的咸味,被揉捏、摔打、伸展,而后被利刃切成均匀的剂子,擀成薄如蝉翼的圆片。他手掌翻飞如蝶,饺子搽一挑一压,眨眼间,一只只饱满的饺子,便如白鹅凫水,次第排列于案板之上。

  头伏吃饺子,是他大半辈子固守的节令仪式。待饺子在沸水里上下浮沉,如雪白的玉如意,在沸水中舞动;老杨头直起腰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伏天的黏稠、燥热,一并吐了出去。

  中学时代,头伏天,毒日头烤得树叶打蔫。母亲早早起身,顶着热浪去街市。油腻腻的肉案前,她指着猪颈背肉,“师傅,就这块,要肥三瘦七的!”肉铺师傅咧嘴一笑,手起刀落,利索地割下红白相间的一条。接着是菜摊,水灵灵的白萝卜,缨子还滴着露;脆生生的芹菜,碧绿喜人。母亲挎着竹篮归来,篮底沉甸甸,装着一家人的伏日念想。厨房里旋即响起交响:白萝卜擦丝的“嚓嚓”声,芹菜在案板上被斩断的“笃笃”声;最是那颈背肉,在木墩上,被母亲双刀翻飞的“哚哚哚”声,带着沉稳欢快的节奏,剁碎成黏糯喷香的肉馅。放学铃声一响,兄弟们便一窝蜂挤进厨房,七手八包起来。大哥包的饺子大腹便便,得意洋洋;小弟捏的歪歪扭扭,破绽百出,母亲赶紧补救。待饺子扑扑通通,跳进翻滚的大锅,满屋白汽蒸腾,模糊了玻璃窗,也模糊了兄弟们眼巴巴张望的脸。煮熟的饺子胖乎乎浮起,蘸着泼了香油的蒜泥醋汁,一口咬下去,滚烫鲜美的汁水,在口中迸溅,肉香混着芹菜的清气,直冲脑门——那是伏天里最踏实的肉食慰藉,是母亲用烟火气写下的朴素家训,深深烙在味蕾之上。

  二伏到了,日头毒得能点烟。老杨头照例要去北关海记面馆。面馆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水汽与油烟,电扇嗡嗡嗡旋转,搅不动沉甸甸的暑气。面条在滚烫锅里打个旋儿,被长筷利落捞起,旋即投入冷水桶中,“滋啦”一声,腾起一小团热雾。面条沥干入碗,浇上浓油赤酱的肉臊,再淋透酸辣蒜汁,撒一撮翠绿葱花。老杨头吸溜一口,面条筋道滑爽,酱汁浓郁,蒜香直冲脑门,他眯起眼,额头汗珠滚落,砸进碗里——这凉面,是酷暑里劈开闷热的一道闪电。

  可如今,面馆里南北风味杂陈。四川担担面红油浓烈,直冲鼻尖;山西油泼面辣子滚烫,热香逼人;湖北牛杂面气味浓稠,缭绕不息……小小面馆,竟如天下荟萃。有人额角汗珠如豆,却仍埋头碗中,秃噜有声;有人解衣坦胸,对坐畅谈,声震屋瓦;有人则细嚼慢咽,独坐一隅,宛如热浪喧嚣中一座静默孤岛。各样食客,各样声响,各样气味,在热腾腾的烟火里蒸腾翻滚;人面、汗气、面香、笑语,炖煮成浓稠得化不开的市井滋味。

  老杨头每每看得眼热心动,回家试着做新派凉面。他照葫芦画瓢,买来四川辣子、山西老醋、湖北豆豉……案头瓶瓶罐罐,琳琅满目。可下锅一煮,面条竟失了筋骨,软塌塌,黏糊糊。儿媳妇小翠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抿嘴偷笑。老杨头面子挂不住,沉着脸,一声不吭,将一碗“杂烩面”倒进了鸡食盆,惹得几只鸡,扑棱着翅膀争抢不休。

  隔日,小翠悄悄下厨,灶火燃起,映亮她的脸庞。她揉面、醒面、擀面,神情专注,仿佛在侍弄一件心爱之物。面条出锅,根根分明,闪着莹润的光泽。浇上家常臊子,再淋些喷香的蒜醋。老杨头狐疑地挑起一筷子,面,入口爽滑,筋道弹牙,臊子咸鲜适口,蒜醋提了香味。他愕然,抬眼,小翠脸颊微红,笑意盈盈,带着几分腼腆,几分得意:“爹,面要活得硬心软皮,煮要火猛水宽,捞起过水要利落,浇头要舍得下本……那些花哨作料,哪比得上咱面里揉进去的手劲儿、揉进去的实在、心意?”

  老杨头一怔,豁然开怀,笑声朗朗,震得屋檐下栖息的黄莺扑棱棱飞走。他吃面,也嚼着儿媳妇话里的滋味,如饮甘泉。门外树上的黄莺,又来唱歌:“你这院里怪美呀!……”。老杨头听到这熟悉声音,心里头美哩很。

  原来这二伏面,不在外头五光十色的花哨名目,只在于擀面人,手心传进面里的那份温热、实在。面,要伺候得好,配料要讲究,火候要精准,还有臊子的味道,哪一样都马虎不得。就像戏班子里,吹、拉、弹、唱,缺谁都不圆瞻。

  成家立业后,这头伏吃饺子的传统,从未淡忘。伏天将至,妻子便列出清单,直奔超市。冷柜里,精挑细选的颈背肉,由师傅洗净,送入机器。嗡嗡几声,粉红细腻的肉糜,便妥帖地盛在洁净的塑料袋里。压面铺的饺子皮,厚薄均匀,码放得整整齐齐。回家洗净芹菜萝卜,机器绞碎拌入肉馅。省去了剁肉的辛劳,免除了擀皮的繁琐。煮出来的饺子,形态工整,馅料均匀,味道自然不差。妻子笑着说:“省心省力,口感鲜美。” 便利自有便利的好,只是老杨头偶尔望着那机器绞出的、过分细腻的肉馅,心头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落,仿佛缺了点什么声响。是母亲双刀翻飞在木墩上,沉稳有力的“哚哚”声?还是兄弟们捏合面皮时,面粉扑簌簌落在桌布上的细响?那空落一闪而过,旋即被碗中熟悉的味道熨平。便利是时代的馈赠,那份伏天里对饺子的执守,如河床下的暗流,汩汩流淌,未曾断绝。

  自此,二伏一到,小翠擀面,老杨头便在一旁剥蒜捣汁。案板笃笃作响,蒜香弥漫开来。窗外蝉鸣聒噪如沸,而灶间,自有一股清凉安宁的节奏。那面条根根分明,细韧爽滑,浇上小翠精心调制的臊子、酱汁,蒜醋飘香,葱花翠绿。老杨头捧起碗,面入口,香入心,仿佛将整个伏天黏腻的暑气,都顺顺溜溜地咽了下去,只余下满腹通泰的清凉。

  日子如流水,节气是水中的石头,被岁月冲刷得愈发温润。饺子与面,一捏一擀之间,何尝不是把难熬的日子,细细揉搓,最终嚼出了滋味?烟火人间,最深的慰藉,并非新奇百味,而是那案板与擀面杖间,朴素的节奏,将滚烫光阴,揉成顺滑筋道的一缕——它默默喂养着我们的胃,也悄然熨帖了心上的褶皱。

  那案板上的笃笃声,便是人把日子嚼出滋味的悠长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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