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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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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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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针上的月牙儿

村口那棵老槐树,花儿刚谢完,空气里飘着点甜丝丝的味儿。梅兰婶娘拄着枣木拐杖,“嗒、嗒、嗒”地站到青石板路上。那根拐杖,年头不短,杖头包的铁皮,磨得油亮油亮的;敲在石板上,声音又脆又远,惊得树枝上歇脚的麻雀,“扑棱”一下全飞跑了。她身上那件蓝布衫,洗得泛了白,风一吹,衣角掀起来,露出里头洗得发白的裤腰。她站那儿,身子微微前倾,像棵在风里站久了的老槐树;那根啊,早扎进黄土里了。看着枣木拐杖映着她半边皱纹的脸,我心里嘀咕:谁能想到,这双枯枝似的手,当年硬是撑住了,摇摇晃晃的日子?

那是1958年,秋深了,冷霜把树叶打得蔫头耷脑。门槛冰凉冰凉的,梅兰婶娘蹲在那儿,低着头,专心纳她的鞋底。麻绳绷得紧紧的,“唰——唰——”地响,那声音,在静悄悄的院子里特别刺耳。老母亲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过来,还没开口,泪珠子就“吧嗒、吧嗒”掉在泥地上,砸出几个湿印子。

“兰啊……” 老太太嗓子眼,像堵了棉花,话都说不利索了。婶娘抬起头,一眼就瞅见了,襁褓里那张憋得通红的小脸。那鼻子又高又挺,跟他爹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伸手去接孩子,也不知是手滑还是心慌,手里的锥子,“噗嗤”一下就扎进了自个儿的手掌心,血珠立刻冒出来,红豆粒那么大。可她,像是没觉着疼,一把就把那软乎乎、带着奶腥味儿的小肉团子搂在了怀里;孩子的奶味,混着老太太的泪咸味,钻进她鼻子。“哭啥呀?” 她脸上挤出个笑,嘴角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手指头,轻轻点了点孩子的小鼻梁,“瞧咱贯一,这鼻子多争气!往后啊……” 她声音轻轻的,却带着股劲儿,“准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手上的血,顺着掌纹流下来,染红了麻线,她却自顾自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儿,哄孩子。油灯的火苗,一跳一跳,映着她半边脸,那没纳完的线头,在半空里晃悠着,看着真揪心,像根快要断了的救命稻草。她蓝布衫的大襟上,别着那枚黄铜顶针,在昏黄的光里,幽幽地发着暗光。

吃食堂饭那会儿,家家户户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梅兰婶娘家的瓦罐,比别人家的刷得都干净,刮得刺啦响。她舀起那碗野菜,掺着苞谷糁熬的糊糊,手腕沉甸甸的,把那最稠的一碗,推到侄子贯一跟前:“喝!多喝点!这稠糊糊养脑子!” 那糊糊,野菜叶子黑黢黢,苞谷糁黄拉拉,看着就没啥油水。贯一缩在冰凉的石头门槛上,裤脚上还沾着泥巴,几个脚趾头冻得红萝卜似的。课本摊在膝盖上,字都看得模模糊糊。一盏小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黑暗里一跳一跳,舔着四周的夜色。贯一磕磕巴巴地念着书:“燕…燕山雪花…大…大如席…” 婶娘坐在旁边的小矮凳上,手里头择着灰灰菜,指甲缝里都让菜汁染绿了。她耳朵支棱着,听侄子念书,眼睛也没离开他。在那昏昏暗暗的光线里,书上的字儿,好像都飘起来了,一会儿变成了金灿灿的麦粒,一会儿堆成了白花花的大米,一会儿又成了油汪汪、香喷喷的腊肉片……她喉咙不自觉地动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唾沫。贯一卡住了,抓耳挠腮地想不起来。婶娘忽然站起来,走到墙角那个土陶罐子跟前,伸手在罐子底,抠啊抠,抠出来半截烤得焦黑的红薯!也就指头节那么大。“快,吃了!提提神!” 贯一不肯要。婶娘硬是掰开他的手,把红薯塞进他嘴里:“傻小子,念书最耗心血了!” 她沾着黑灰的手指头,不小心抹在了贯一嘴角,像给画了颗黑痣。俩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不住“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灶膛里没烧尽的柴火,“啪”地爆出几个火星子,红亮亮的,一下子把冷飕飕的屋照亮了。她手指上那枚顶针,月牙形的凹痕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村口那棵老槐树,又开花了。雪白雪白的花串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像挂满了碎银子。贯一表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鲜红鲜红的,烫手!北京大学!就这四字儿,沉甸甸的,把全村人的腰杆子都挺直了。梅兰婶娘翻出家里竹篮子,底下垫块红布。攒了三个月的鸡蛋,圆溜溜的,被她像宝贝一样,一个个码在篮子里,像座小塔。她用红布,把篮子裹了又裹,生怕路上磕着、碰着。去县城的路,坑坑洼洼,马车颠得人骨头都快散了架,一路尘土飞扬。贯一抱着那个篮子,像抱着个金疙瘩。婶娘死死抓着车辕子,手指头都捏得没了血色。摇摇晃晃,折腾了一整天,才到了县城。长途汽车喘着粗气,屁股后面冒着黑烟。贯一上了车,回头找婶娘。婶娘使劲踮起脚,扬起手比划着,五个手指头张开,又合拢,再斜斜地一划拉——一个歪歪扭扭的“北”字,就刻在了风里。车窗玻璃上,慢慢蒙层白雾。贯一把脸贴上去,嘴巴张着喊:“姑——妈——!” 车外头,婶娘脸上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她猛地往前冲了几步,枯瘦的手,“啪啪啪”地拍打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留下几个模糊不清的手印,像几朵梅花,落在了雪地上。车开动了。她又追了几步,踉跄着停下脚。那件蓝布衫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个小黑点,融进了傍晚灰蒙蒙的天色里。贯一低下头,眼泪“吧嗒”一下,掉在怀里的红布上,洇开一个湿印子——就跟当年,他奶奶的眼泪,砸在地上的印子一模一样。婶娘手指头上那枚顶针,硌得她生疼生疼。

家里那榆木做的门框,摸着光滑,还带着股木头的清香。信来了!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钢笔字写得又大又精神,像一群欢蹦乱跳的小麻雀:“姑妈!我当上院长啦!” 婶娘捏着那封信,手指肚一遍遍摸着,那些凸起的字迹,好像那字儿有温度似的。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把信纸凑到鼻子底下,使劲儿地闻啊闻。嘿,真让她闻出来了!那油墨味儿里,夹着一股冷冰冰的寒气,跟东北大松树上的松针味儿一样!是公主岭的风雪味儿!村里的教书先生大声念着信,嗓门洪亮。婶娘靠着门框听着,人都听呆了。粗糙的手,无意识地摸着门框,木头上的小毛刺,扎进了厚厚的老茧里,她都没感觉。听着听着,她突然“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缺了门牙的嘴巴咧着,眼角的皱纹,笑得堆成了两朵菊花:“贯一啊…当年油灯底下吃的那些苦,没白熬哇!” 那笑声,又响又亮,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后来,二舅从东北回来了,那大嗓门一开腔,就跟打雷似的:“老妹子!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红红的火苗,映着婶娘半边脸。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往灶膛里塞柴火,火光照得她两鬓的白发,亮晶晶的。“说啥呢…” 她声音闷闷地,从灶门口传出来,“一家人,甭说两家话。” 蒸笼盖子一掀开,白茫茫的热气“呼”地腾起来!嚯,那白面大馒头,蒸得暄腾腾、软乎乎的,甜丝丝的麦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二舅伸手抓了一个,烫得他左手倒右手,张嘴就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婶娘眼睛盯着他喉咙上下动,看着他咽下去了,才背过身去,用袖子飞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墙角那个装麦面的瓦罐,空了三个月了。那枚顶针,在油灯下越磨越薄了。

清明节的雨丝儿,细细密密,烧纸钱的灰,打着旋儿乱飞。新发的柳条垂下来,轻轻拂过墓碑上的字。她的大孙子,蹲在一边玩手机,那彩铃突然就响了!里头陈铎低沉的声音,念着《乡愁》:“乡愁啊…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梅兰婶娘像被雷劈中了似的,整个人猛地一僵!手里捏着的纸钱,“哗啦”一下全撒了。香炉里的灰,被风一吹,腾起来,几点滚烫的火星子,溅到她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可她顾不上疼,眼睛瞪得老大,死死盯着,墓碑上刻的字。怪了!那些笔画,怎么扭动起来了?越看越像台北的山头,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红得像血,好像还听见那鸟儿,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远处,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也传了过来。跟她记忆里、几十年前的蝉鸣声,搅合在一起,吵得她脑仁儿疼。她佝偻着的背,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嘴唇哆嗦着,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那根拄着的拐杖,深深陷在湿泥里,抖得像风地里,一根快折断的芦苇杆子。手指头上那枚顶针,冰凉冰凉的,像块冰。

五一放假回家,村口马路边的月季花,开得那叫一个热闹;红的、白的、黄的,挤挤挨挨,把枝条都压弯了腰;看着像婶娘年轻时,扎头发的红头绳。车刚停稳,看见梅兰婶娘拄着拐杖,急急慌慌地朝这边赶过来!拐杖头的铁皮,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她那件蓝布衫袖管,空荡荡的,露出来的手腕,瘦得只剩皮包骨,可那挥手的劲头,却大得很,带着一股子野菊花的香气。“珂——回——来——啦——” 她说话有点,含混不清,像嘴里含了块化不开的糖;可这声音落在耳朵里,比啥甜言蜜语都滚烫。我赶紧握住她的手。哎呀,那手心里,全是厚厚的老茧,糙得跟砂纸似的,蹭得我手背生疼。可那股子暖意,让我想起小时候,她给我们分柿饼,那指尖的温度,比太阳晒着还暖和。她偏着头,仔仔细细地打量我,浑浊的老眼,突然亮了一下:“瘦了…城里的饭,不顶饿吧?” 那枯瘦的手指头,捏了捏我的胳膊,劲儿还挺大。

坟地里,系在新柳树枝上的白纸条,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像无数只手在招摇。婶娘颤巍巍地跪下去,膝盖“咚”地一声,砸在湿乎乎的泥地上!她用拐杖,拨弄着坟头新添的土,嘴里念叨着:“娘…珂娃回来看您了…给您带的钱多着呢…您在那头…可着劲儿花,别省着…” 太阳光斜斜照在墓碑上,把“游子魂归”几个字,照得亮堂堂的。远处,绿油油的麦田,像波浪一样,翻滚着涌向天边;布谷鸟“布谷布谷”的叫声,穿透了几十年的时光,和我小时候的蝉鸣声,重叠在一起了。

临走时,她突然一把抓住我媳妇的手,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往下掉:“叫你妈…有空回来住几天啊…我想跟她…好好说说话…她当年帮我纳的鞋底子…我还收在…那个老木箱底下呢…” 我媳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滴在婶娘的蓝布衫上,晕开两小片深色的湿印子,像两朵刚画上去的墨色荷花。车子发动了。我从后视镜里往后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牢牢地钉在,那片黄土地和蓝天的交界处——活像一枚,在岁月里生了锈的顶针,死死地箍住,那些快要流散的光阴。

如今,每次回村,十有八九能看见,她坐在老藤条圈椅上晒太阳。枣木拐杖直挺挺地靠在门框边,旁边放着一个搪瓷缸,缸子外面磕掉了好些瓷,里面泡着黄澄澄的野菊花茶。村里的医生,骑着电驴子路过,她就扬起手,笑着打招呼,缺了门牙的嘴,说话有点漏风:“政策好啊…比咱山里最甜的泉水,还甜哩!” 那满脸皱纹里,像是藏着盐粒,是半辈子熬出来的咸味儿。新农村建设得真好,小楼房,在太阳底下亮堂堂的;房顶上,太阳能板反着光;柏油马路又宽又平,一直通到山外面。可梅兰婶娘呢,还是守着那几间土坯房,守着门框上,那副颜色褪得差不多的春联,守着那“嗒、嗒、嗒”的拐杖声。她跟村口那棵老槐树一样,根啊,越扎越深,牢牢地抓着大地。

说到底,乡愁是啥呢?看不见也摸不着。不过,就是那么一个人,拄着一根拐杖;手掌心里,磨着厚厚的茧子,手指头上,戴着一枚,磨出了月牙印子的铜顶针——那小小的月牙印啊,夜夜都钩在,远方游子的心尖上,钩得人生疼,也钩得人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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