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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俊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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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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垛上春秋

天刚麻麻亮,薄雾还没散尽。小船一篙子撑进兴化水荡子,眼前猛地一炸。嚯!千岛万垛,还眯着眼打盹儿呢,就让头一道日头光给挠醒了。金浪滚滚,没边没沿,哪是庄稼?分明是熔化的金汤,泼满了天地。水曲里拐弯,亮得晃眼。垛田高高低低,胖胖瘦瘦,活脱脱水谱上的音符疙瘩。

船橹一动,哗啦一声响。镜面似的水,“咔嚓”碎了。一群白鹭,惊得扑棱棱,雪片子似的,擦着那金灿灿的花浪尖儿飞走。好家伙!真像有人,把大块金箔,“唰”地扬上了天。碎金万点,迷了眼,晃得心慌。

这片水上迷宫,水里扎着根,土里埋着魂。八百年前修堤的号子,沉在水底,隐隐约约,还在响。一声声,砸人心窝。老祖宗们,赤脚踩烂泥,弓腰驮日月,一筐一担,硬从龙王爷嘴里,抢出这保命的“方舟”。

俯身,摸一把垛子土,湿漉漉,温乎乎,半截老陶片,宋代的吧?哑巴似的嵌在泥里,可那纹路里,刻满老辈人的手印子。新翻的土皮上,嫩芽儿急吼吼,探头探脑,绿得扎人眼。老命托着新苗,死不了!

小船悠悠荡,晃到杨家荡。老艄公竹篙头,“笃”地点上青砖老码头。水纹一圈圈,荡开了时光。青苔爬满砖缝,幽幽的绿。就这一下子,像是推开了老宅门。恍惚瞅见,戴窑古镇那大船队,吃水深,桅杆高,青花瓷摞成山,顺水往下溜。河床底下,碎瓷片子铺路,日头一照,蓝幽幽泛光,像个千年的大谜团,勾得人心痒痒——底下埋的,是啥宝贝故事?

四月天,垛田就是大染坊。黄得烫眼的菜花,泼泼洒洒,霸占了天地。蚕豆花紫星星、白点点,羞答答躲着。紫云英最疯!东一坨,西一滩,紫雾蒙蒙,给金毯子绣狂草。

花海里,一点红,跳得欢!船娘的红头巾子,鲜亮得像团火,在金黄里钻。吴侬软语,裹着水汽飘来:“四月里来垛田高哎,新麦馍馍蘸蜜桃……” 小曲儿钻进耳朵眼,又糯又甜。歌声惊了芦苇荡,绿头鸭“嘎”一声,扑啦啦乱飞。翅膀子死命拍水,银珠子蹦老高,真跟撒了把珍珠。

田埂上,老农蹲成块石头。脊背黑红油亮,早跟脚下褐泥一个色儿。粗手指头,轻轻扒拉香芋苗。看着看着,人就模糊了——哪是人弄地?分明是地,在养着人哩!汗珠子砸进土,“噗”一声轻响,是泥巴在咂嘴儿。

日头一竿竿矮。黑纱似的暮,悄没声拢上来。垛林子间,炊烟扭着秧歌,又织了层纱。小船慢悠悠,靠上李家垛百年老槐。树根虬结,龙爪子似的,死死抠进垛壁。老枝桠上,褪色的红布条,飘飘荡荡,絮叨着陈年旧愿。

主家笑呵呵,端出“垛田八鲜”。清水大河虾,通体透亮,活像玻璃捏的。银鱼蒸蛋,嫩得直打颤,赛过豆腐脑。顶绝是荷叶包的垛田芋头!掰开来,粉白诱人。咬一口,粉糯糯,舌尖一抿,水泽的清甜“噌”地冒出来!水乡的魂灵,全在这口里化了。

屋里头,老茶碗沏着碧螺春。蜷曲的茶叶,吸饱水,悠悠舒展开,真活了。九十三的张阿婆,瘪着嘴讲古:“饥荒年景,大水漫了天……就这垛田尖尖没沉。一窝窝芋头,拽回了半村人的魂儿!”她皱手摩挲墙角的石磨。月光水银似的,淌过窗棂,流进磨槽,亮汪汪一条。哪是月光?分明是流过去的苦年月!沉甸甸,压人心。

雨丝丝缕缕,不紧不慢,把天地织成了青纱帐。菜花湿了头,金璎珞沉甸甸,反倒更鲜亮!蚕豆荚子,噼啪乱响,敲着雨点的鼓。戴斗笠、披蓑衣的农人,踩着田埂,像个雨雾里的老神仙。竹竿子一点水面,“哗啦”,偷嘴的鲫鱼惊得一窜,没了影儿。

抬眼望,垛顶观稼亭孤零零。飞檐翘角,利剑似的,“哧啦”挑破了灰雨布!亭柱子上,“水旱从人不知饥馑”—— 七个字,风吹雨打白了头。可这七个字底下,垫着多少辈人的骨头?是部无字的厚书,垛田人拿命写的!

我常坐水边发愣。这水托泥、泥踩水的地界儿,藏着活命的大学问。哪块垛田,天生就稳当?水里泡,泥里沤,不咬牙往上挺,立马散黄。洪水再凶,退下去,烂泥巴里,照样拱出硬脖子芽!芦苇杆子细?年复一年,软根子死死缠住堤。柔能克刚,软可扛硬,草根里的老智慧。

城里头,人撵人,车赶车,晕头转向像陀螺。垛田呢?春种一粒,秋收万颗。水涨水落,不慌不忙。它踩着老黄历的鼓点,一呼一吸,稳稳当当。往这田埂上一站,心就落了地。脚底板沾了泥,才知天高地厚,心里那杆秤,才算有了准星!

歇脚时,碰上个归乡祭祖的。西服笔挺,捧着一抔老垛心土,小心翼翼装锦囊。“带点‘地气’,漂洋过海。”他嗓子眼发哽。这一下子,戳中我心窝——垛田老话:不拜龙王拜土地!蒸新麦“垛田糕”,出锅头一桩,必得撒把田埂土!土不离身,恩不忘本!

原来啊,人走再远,飞再高,心尖上那根线,早拴死在家乡的泥巴里了!不是啥金贵物,就是这土地托你、养你时,那份沉甸甸、实打实的承重劲儿。像根看不见的牛筋绳,挣不断,扯不脱,一头拴着你的命,一头系着你的根!

夜色浓得化不开。一方方垛田,像裹进黑绒布的娃娃,沉入水底,化作了星河倒影。万籁俱寂,心里头却透亮。

忽然就懂了。“垒土成垛”,哪只是活命的手艺?那是庄稼汉骨头缝里的倔——向天挣命的劲儿!你看那野菊花,秋霜寒里,专拣垛田最小的石缝钻。根子呢?死命往老泥深处扎!花瓣呢?拼了老命朝冷冰冰的天上举。黄灿灿一小朵,顶着风,抖着寒,偏就开得泼辣!

这架势,活脱脱垛田人的精气神——任你水淹火烧,根扎在泥里,命就向着天。花,死也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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